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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橫北故人歸》(5)放晴
  三月時節江南多雨,可偶爾也有天晴的時候,比如這日,天總算真正放晴了。

  小雨過後初晴好天氣,陽光闖入廂房中,廂房裡的隱晦一掃而空,人的心情也隨著好上了許多。

  這書院不大不小,安越在這書院授上午的課,書院院長周老先生授下午的課,周老先生自己一手創辦了這家清風書院。

  他會請安越來書院做他的幫手,純屬是巧合,安越少時便跟著自己的爹爹安老秀才讀書識字,一身所學倒是不差。

  周老先生和安越的爹爹多年算是老相識了,可一開始他也不會想到請一個相識之人家中的長女,來自己書院授課。

  哪怕新唐民風開放,繁華些的州城早就開設了女子學堂,也有出了不少有名的女先生。

  周老先生的心裡到底還有一絲迂腐的,可後來想來想去,又等來等去,他也是沒法子了。

  在這小鎮,凡是中了秀才的年輕後生,都在準備考取舉人,也倒是有些年老的秀才,比如安越她爹爹~

  可她爹爹這般歲數的人大多在自己的村裡開了私塾的,周老先生自己的年紀本就不小了,他也不想再請個年老的。

  最後拖來拖去,隻好請了安越過來。

  書院裡。

  安越在房中,站起了身子來舒展舒展。

  她走了兩步,想到昨日繡好的繡帕,瞧著外間的天色,掐算著時辰,移動身子,從繡籃裡拿出繡帕,推開了自己房門,提起步子往外走去。

  過了一會,安越才從外間趕了回來。

  她剛剛進了自己的廂房,歇息了會,還歎口氣,她放下東西,看見了放在一側的新鮮藥包和新鮮果子。

  這幾日,那沒皮沒臉的人送了很多藥包了,可她眼角下的烏青依舊沒有消散。

  她望了一眼那藥包,拿起來聞了聞,一股藥香味,她閉上眼睛,把藥包放在眼眶上敷著。

  藥包很香,敷在眼眶上有些微涼感覺。

  她隔壁房中,那個送藥包的男子,正坐在房中窗台前的案桌邊上,拿著一本書籍,他把那一頁看完,書籍放下,站起身子,推開房門,敲響了隔壁房門。

  “是我。”

  安越聽見了聲響,把藥包拿下,“進來~”

  范公子一聽,把房門推開。

  “我見今日天氣好上了不少,可以去河邊走走~”

  安越盯著他,沒回他也沒拒絕。

  范文書看見她手上拿著的藥包,見她眼角烏青還沒有消散,心疼道,“我瞧著這藥包好像沒效果?一會我帶你去藥館瞧瞧讓大夫仔細給你做個藥包,或者看有沒有其他法子……”

  安越盯著他,把手中藥包捏緊了緊。

  “那果子你嘗過了嘛?可以直接吃,我打水洗過了。”

  不止洗過了,還是一個一個一點一點的仔仔細細洗的。

  安越望著他,暼了一旁他說的果子,果子紅紅彤彤,想起她上午無意間望見他洗果子的神情。

  那神情好像是對待什麽稀世珍寶一樣。

  “你嘗嘗!”

  男子拿起一旁的一個果子遞給她。

  她看著他手中紅紅的果子。

  “我試吃過,這很甜的。”

  很甜?

  她眸子閃了閃。

  “我知道你吃不了酸的,不過這個不酸的。”

  吃不了酸的?

  她眸子暗了暗,瞧了他一眼,他還記得。

  安越搖了搖頭。

  范文書見她搖頭,

放下手中果子,突然想到了什麽,柔聲道:“你等我一下,我給你烤了地瓜。”  說完,男子轉身出門了,一身白衣白袍,往灶房裡去。

  灶房灶洞灰土裡,還有些溫熱,有一絲絲火星,身份高貴的男子找了個鐵夾,在裡面找了找,找了他之前放進去的地瓜。

  地瓜看著已經烤熟,外面有些焦黃的,捏起來軟軟的,這地瓜是他買果子時那大爺特意給他的。

  大爺還笑道,“上回我見你身邊那姑娘說想要吃地瓜,這時節地瓜還沒有熟咧,你們也買不到,不過我家去年在地窖裡留的多,想著拿幾個來給你身邊那姑娘嘗嘗。”

  范文書笑的開懷,從前他哪裡認識什麽地瓜,哪裡見過這些東西?即便見過,也是熟的,做成了精致佳肴端上來。

  後來來了這小鎮,有一回安越從家裡帶了幾個過來,帶著他一起弄進灶洞裡烤,他跟在她身側瞧見她烤,有些疑惑多問了幾句,後來,也不知怎麽的,她嘟起嘴,伸出手順便摸了一把鍋灰把他弄成了花貓,他愣了半響,也不甘示弱,學著她,把她也弄成了花貓。

  范文書瞧著自己烤好的地瓜,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笑了笑,伸手拿在手心,呼~

  燙得很~

  他吹了吹,拿起地瓜站了起來。

  世家出生范公子,嫡長公子,鮮衣怒馬過登州,手握力筆寫公文,風流倜儻少年郎,天子座下小心腹,現在?

  在一間簡陋灶房裡,灶洞前拿著一個烤熟的地瓜傻笑?還被燙了?

  也不知,那地瓜到底對他來說多重要,或者說,那地瓜他要給的人對他來說,到底多重要。

  重要到,他不敢直接說,重要到,他沒有完全把握就不敢擁有,重要到,她一個眼神他就想膽怯、退縮。

  他拿著那地瓜,走近了安越的房中,看了一眼已經坐在案桌前的安越,笑道:“呐,你上回說想要吃的地瓜。”

  “今天那賣果子的大爺送了我兩個。”

  地瓜?

  賣果子的大爺?

  安越抬起頭,望了他一眼,把視線移到他手中捧著要給她的地瓜,時間仿佛穿過很遠~

  遠到穿過冥界,回到人間。

  再回到許多年前,某日她站在他身側,嬌笑道:“這個果子看著就甜,我們全部買了吧,回了書院可以送周老先生一些,再送牛婆婆一些,再給書院的孩子一人給一個。”

  “行,聽你的。”

  “嗯~”

  少女臉上露出嬌笑,十分明豔,接著又開口道:“這還是春末啊,什麽時候到秋日?”

  “怎麽了?”

  “我突然想吃烤地瓜~”

  “地瓜?”男子疑惑。

  “就是之前我帶來的那個地瓜啊,我們一起烤的,你還把我臉上弄成小花貓!”她嘟起一張嘴,作出一副委屈樣。

  “想起來了,明明就是你先惹得我。”

  “哪有哪有!”

  “就是你!”

  畫面一轉,是那男子帶著她去尋地瓜,春末夏初,哪裡有地瓜?有的也是別人放地窖裡作來年的種子~

  可他帶著她尋邊了一條街~

  還安慰她道:“沒事,沒尋到咱們去農家找找,可能會有。”

  她搖搖頭,說算了,不吃了~

  “你嘗嘗?”

  安越一愣,被眼前的男子聲音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她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男子,看見他已經把地瓜掰成兩半,遞給她。

  烤熟了的地瓜,她望著,突然感覺眼睛有些刺疼,突然想落淚。

  “你先吃這半,這一半我給你拿著。”

  “還有一個,明日我給你烤。”

  男子笑得開懷,柔聲說著。

  晚間,書院。

  月光下。

  當飯廳裡最後一個學生吃過晚飯出了飯廳。

  書院後院中有一個素色身影,走進了飯廳收拾好碗筷拿去灶房。

  那頭范公子聽見了動靜,放下手中毛筆,瞧了一下房梁,趕緊起身,往灶房裡去。

  灶房裡亮著一盞油,素色身影已經坐在矮板凳上,開始準備洗東西。

  范公子加快幾步走到她身邊。

  撩好長衫蹲下身子,大手奪過安越小手手中正在準備要洗的碗筷,拿著自然的洗了起來。

  “今日牛婆婆又先回去了?”

  安越看著自己手中空空如也,望了一眼一旁的范公子,如實道,“牛婆婆家中有事,所以才先回去了~”

  范公子點點頭,“可總不能老讓你幫忙洗,書院是付了銀兩給她老人家的,這也是她分內之事。”

  “牛婆婆就是這兩日有事,要回家早一些~”

  “知道了~”

  范公子沒好氣地瞧了她一眼,看了她的手一眼,又洗起碗筷來。

  “我給你的藥膏擦了嘛?”

  藥膏?

  什麽藥膏?

  他見她沒答,望著她,見她傻傻愣愣的,有些可愛。

  他柔聲道:“又忘記了?”

  “下回我給你擦,姑娘家的手,生得嬌嫩,要好好護著。”

  生得嬌嫩?

  安越望了一眼自己沾了一點油漬的手,她的手,哪裡嬌嫩了?

  她家裡普通,從小是乾著粗活長大的,下田種地,她什麽都乾過,她也覺得很正常,她們村的姑娘家,手心就沒有幾個嬌嫩的,也沒人會關心她們手是不是嬌嫩?要好好護著?

  如何護著?

  她們要乾活啊?

  她不是大家小姐,沒有仆人伺候,就算家中活計不要她乾多少,她自己的衣物,總要洗吧?

  現在他說藥膏?

  她心裡疑惑,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了是怎麽回事,還順便想起了兩人之間許多事情。

  是了,他送過他藥膏,交代她好好塗藥。

  他還送了她銀簪,哄著她時常帶帶。

  他還送過她一個玉佩,告訴她,好好收藏。

  他還每回她回家時都偷偷往她包袱裡塞銀子。

  他還……

  經常搶她的夥計乾,批改學生的功課。

  他還……

  還替她洗衣物,繡鞋。

  他還,還替她洗碗筷?

  他明明是世家嫡公子啊?

  他在做什麽?

  她側著臉盯著他。

  望著他一雙白淨的大手細細洗著油漬的碗筷,安越瞧著木盆裡髒兮兮的水……

  收回目光,低下頭,悄悄吸了吸鼻子,可是卻望見了自己的繡鞋,她這雙繡鞋是他動手新洗、烘乾的……

  還有白日熱乎乎很香甜的地瓜?

  她張了張嘴,有些哽咽。

  安越抬起頭,重新盯著男子的側臉,望了一眼他手中的動作,越發哽咽。

  重活一世,她本來打算恨他的啊……

  怨他的啊……

  可是~

  現在,怎麽,想哭?

  灶房裡的油燈光線很溫暖,打在他臉上瞧著他側臉也很溫暖,他穿著白衣錦袍,乾著粗活,可看著身姿身形一點也不粗魯,不僅不粗魯還很好看。

  她又望了一眼他手中拿著的髒兮兮筷子,看著他還有些笨拙的洗著那髒兮兮筷子。

  她記得他從前教了他那麽多次,他都學不好啊。

  現在依舊沒學好。

  可是沒學好,他還是在洗。

  她慢慢動了動身子,緊緊盯著他,咬了咬牙,心中難受,她突然把頭往他肩頭輕輕靠了靠。

  接著閉上了眼睛。

  她靠著的男子,手一頓,男子側著頭看了一眼她,眼眸明亮。

  “累了?等我馬上洗完,燒些熱水給你洗漱,就可以上床歇息。”

  安越沒說話,很安靜。

  范文書瞧著她這番模樣,眼眸更加明亮了,他收回視線,盡量快速把碗筷洗好。

  “我要起身換水洗碗筷了,再打水幫你把手洗乾淨。”他柔聲道。

  安越點點頭,睜開眼,站起了身子。

  他先打水給她洗手,洗好了,尋開來一塊乾淨手帕給她擦乾淨。

  再打水把碗筷洗好,收拾好,然後去灶台前瞧了瞧,打水洗鍋,重新打水準備燒熱水。

  范文書坐在灶洞前的小凳子上,還拿了一張小矮凳放在自己身邊,讓安越坐著。

  他不熟練地起火,燒起火來。

  安越坐在他旁邊的小矮凳親眼看著他笨拙的生火,她沒幫他。

  等到他把火苗生好,她安安靜靜的,盯著灶洞裡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什麽~

  許久,她動了動身子望了他一眼,臉上有痛苦神情,她閉上眼睛,把頭放在他肩頭。

  “累了就睡吧,一會我送你去房裡。”感受到身側人兒的動作,范文書道。

  他想伸手把她摟進懷中,可他手上髒,隻好放下想法。

  安越沒回他,隻靜靜靠著他。

  范公子看著身側的美人兒,感受到灶洞裡那燃燒著的火苗熱浪,感覺自己的臉和胸口都要被這火苗熱浪給烤焦了,他把手往自己衣袍下擺擦乾淨,伸出摸了摸她的青絲。

  柔聲道:“睡吧。”

  過了一會,范公子瞧著鍋中的水已經燒沸了,他瞧了一眼身側的安越,小心翼翼地喊了她一聲,沒動靜。

  他一笑,把兩隻手往自己衣袍下擺擦乾淨,小心翼翼把人抱起,往房中走去。

  月光下,白色身影抱著一個女子走過,後院正房中的一個老人透過開著的窗戶把這一幕正好瞧在了眼裡,他摸了摸自己已經白花花的胡子,想著剛剛瞧見的那兩個身影,細細想來這一年他們的種種相處,開始沉思起來。

  范公子輕手輕腳地把安越放在房中床榻上。

  她房中油燈是亮著的,范公子借著油燈燈光找東西,他早就對她房中的擺設十分熟悉。

  他在安越房中找到一個乾淨的小木盆,又找到一隻大些的木盆,再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去到灶房,把木盆分別放在灶房地面上,又動身把灶洞裡的還未燃盡的乾柴抽了出來,放在一旁,這法子還是安越教給自己的,說是能節省乾柴。

  他想到安越,想到她剛剛靠在自己身側的模樣,臉上浮現笑容。

  他去打水把自己手洗乾淨,再找到瓜瓢,往小點的盆裡打了一些熱水,從灶房裝有涼水的木桶裡加了些涼水,試了試水溫,剛剛好,他端起去了安越房中。

  安越房中靜悄悄的。

  他拿起屏風前掛著的一塊乾淨帕子,把乾淨帕子浸濕又捏乾,再輕柔地替安越擦拭臉頰和小手……

  最後換了那隻大些的木盆重新打起水來。

  找了乾淨帕子給安越擦拭腳踝、小腳。

  然後去尋個藥膏,在油燈下給她小手仔細上好藥膏~

  等一切都忙完了,去找了個自己昨日新買的藥包,給安越閉著的眼眶敷上。

  瞧了她一眼,轉身,出了房門打水給自己洗漱,換衣。

  在自己房中忙了一會,寫好一封信,放下筆,想起隔壁房中那的姑娘,他開門去了安越房中。

  坐在她床榻前,幫她把被子仔細蓋好。

  守了她一會,給她換了個藥包,才準備起身要走。

  可不料,安越像是中了夢魘,輕聲抽泣一聲,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她又抽泣一聲~

  范公子有些擔憂地重新坐在床榻前,俯下身子,輕聲喚安越。

  安越的抽泣聲卻越來越多,他心裡一急,輕輕搖了搖安越。

  她身子越發顫抖,突然,像是驚醒,睜開眼睛,對上他的眸子,淚水一瞬間打開閥口,全部湧出。

  范公子一愣,大手撫上她的臉頰,“別怕,我在,別說。”

  安越眼淚越流越多,人卻像是有些迷糊,哽咽道:“我想罵你一頓!還想不理你!想離你遠遠的!你是不好的!我討厭你!”

  明豔動人的小臉上流著淚水,柔弱無骨的模樣瞪著他,斥責他。

  他愣了愣?

  這是怎麽了?

  “別哭,你想罵我就罵,我就在這給你罵, 如何罵都行,別哭。”他大手一點點給她把淚水擦去,柔聲哄道。

  安越努了努嘴,瞧著他這張臉,眼淚卻越流越多。

  他心裡急,急忙哄道,“別哭,你是做了噩夢嗎?你想罵我就罵,我就在這給你罵!你要是不想看見我,我先回自己的房中,只是你別哭了......”

  安越眼淚卻越來越多,她伸手狠狠的扯著他外衫,憤怒道:“討厭你!”

  “好好好,討厭我,你別哭。”

  他一臉擔憂瞧著安越,這張淚流滿面的小臉可讓他心疼了,他撫慰著她的後背,輕聲道:“別哭,我最討厭了~”

  安越吸了吸鼻子,停止抽泣,伸出手,緊緊扯著他衣袍,“討厭你!”

  范公子摸了摸她散開有些凌亂的青絲,她之前頭上簪著的木簪早就被他給她洗臉時取下了。

  “好好好,討厭我~”

  安越張了張嘴,她還想說,她恨他~

  怨他~

  眼淚不爭氣的流了出來,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想到那些過往,張了張嘴,如鯁在喉。

  “我眼睛有點疼~”她哽咽道。

  范公子摸了摸她的青絲,揉了揉她眼眸,擦掉她眼淚,心疼又柔聲道:“別哭了,我去給你找藥包來再敷敷。”

  安越搖搖頭。

  可那男子還是動手去給她找了藥包來敷上。

  她閉上眼睛,她知曉自己這般模樣很不應該。

  可她想哭~

  她給自己到找了理由,定因為這是晚間黑夜,人的情緒容易崩潰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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