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狄隻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呆了好幾息功夫,複才問道:“你說什麽?”
聲音裡頭盡是震驚。
劉氏見得丈夫這般反應,甚是不解,道:“既然那裴繼安品貌俱佳、才學過人,又是個遲早能一飛衝天的,還同咱們家有這般淵源,招作女婿又有什麽不好?”
又道:“你也知道,當日他救了信之同錦娘,那兩個便十分心服口服,錦娘又是個女兒家,如此救命之恩,又是這般品貌,再兼性格十分溫柔體貼,你我都覺得好的,她難免會惦記,好容易遇得今次上門,我已是問過,那裴小三郎對親事避而不談,想必是還沒有人家……”
“錦娘白日也在,在一旁問來問去的,那裴繼安卻並無半點不耐煩,幾乎算得上有問有答,後頭錦娘走開,我又去問話,他這才承認說這些年裡也曾掛記信之同錦娘二人,唯恐當年落下什麽不妥,只是通信不便,又怕打擾,複才沒有上門,眼下見得兩人俱是康健,極是高興。”
“你且想,十年修得同船渡,為何偏生當年是他救的人?正乃緣分二字!”
“俗話說,姻緣天定,咱們錦娘相貌、性情俱是出挑,又是這般出身,不招人喜歡才是怪事!他口頭說見得兩人高興,我看未必是假話,此人今日如此肯表現,又肯同官人推心置腹說厲害事,未必沒有這一重淵源在。”
再道:“那裴繼安雖說出身差了些,可細論起來,卻也不差——放在二十年前,咱們這樣一家,還未必高攀得上呢!又因他救了錦娘兄妹,咱們也未真正報恩,欠著個偌大人情不知如何還才好,如若成了一家人,也不必再去多想。”
陳狄面色大變,咬牙切齒道:“他雖說於我陳家有恩,我卻也不至於要賠個女兒出去罷!”
他一起了心,也懶得去管妻子口中的話有沒有粉飾,不免越想越覺得不對,思及白日裡那裴繼安來時同自己說的話,本覺得此人大才,眼下回想,卻又認為其人句句裡頭都透著深意,同隻開屏的花孔雀一般,好似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厲害。
難道此人從前就是用這樣一張臉對著女兒,又裝出什麽溫柔才子的模樣?
心思也忒重,忒陰險了罷!
今日自家同他處了大半天,半點沒有察覺,卻不知竟是在這裡等著!
錦娘年紀輕,沒有見識,被哄騙了也是正常!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這話放在老嶽父身上,卻是恨不得當真做一回“泰山”,把那敢騙自己女兒的壞坯子給壓死得了。
此時雖還不是女婿,可敢打女兒主意,還做得這般可惡的,更惹人嫌惡。
一扯到女兒身上,便是陳狄也淡定不能了。
他再不見平日裡的老道與精明,仿佛眼睛被漿糊糊了一般,怒道:“枉我那般誇他,又把他看得那樣好,卻不曉得豎子背地裡竟有這般心思!這樣的人,如何堪給托付終身!”
劉氏見得丈夫越說越不像,嗔怪道:“你這是在胡說什麽呢!人家也沒說自己有那般心思,只是我在胡猜,覺得這果然是個好人罷了。”
又道:“你且說說,又有哪裡不好了?”
陳狄已經六十出頭,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兒女俱是晚得的,尤其女兒,四十六歲才抱上,簡直當做掌中寶,正因如此,挑挑選選,選到十五了還未尋到個滿意的人家,此時被妻子這般一說,簡直像是被髒水汙了心愛的寶物,恨不得衝出去把自己今日給裴繼安親手倒的茶從對方喉嚨裡摳出來。
他連腦子都不用過,隨便一數,就數出了五六七八樁不妥當。
無父無母、白身一個、窮酸困苦、心思深沉陰險。
若非劉氏從前就認得裴繼安,又知道其人品,今日還親眼得見了人,只聽丈夫這般說,還以為其人口中的是什麽樣的一個落魄戶。
陳狄說完這些,複又鄭重道:“女兒嫁給誰也不能嫁給這一個!除卻這些,如若陛下龍體康泰,重新臨朝,他在一日,那裴繼安便只能做一日吏員,便是他當真有了萬一,如若太子不肯用,裴家便一世不能出頭——難道要叫錦娘過一輩子窮苦日子嗎?”
又道:“如果同這樣一個說了親,被人特地捅到宮中,天家又會如何看我?難道不會被裴家牽扯?”
劉氏一向知道丈夫的秉性,自女兒到了說親的年紀,其人沒少挑剔有意來說親的少年郎,幾乎個個都被他貶低到地底十九層去,是以前頭那些事情,她半聽半不聽的,只是後頭這一樁,卻是不得不考慮。
她沉默了片刻,道:“雖是如此,我還是看好這一個。”
“當年我到了年齡,京中許多來提親的,最後家裡是如何挑中的官人,你可知曉?”
陳狄愣了一下。
劉氏說起兩人舊事,眉眼間都露出幾分懷念的模樣,道:“當年除卻官人,我爹娘還另選了兩人,俱是當科進士,還都有好出身,一個滁州的,一個湖州的。”
說到此處,她不由得微笑起來,道:“幾十年了,我今日也不怕說——當初官人其實是個湊數的,你家世在裡頭其實尋常,相貌也不算出挑,穿的袍子還不怎的合身……”
陳狄心中微微酸苦。
他貧寒出身,家裡不過一個老娘,幾乎是拿命才熬得出頭,科舉時口袋裡窮得叮當響,年紀又不小了,哪裡有心思去管自己的穿戴。
“最後為什麽選了我?”陳狄問道。
劉氏笑道:“當日相看,你還記不記得有個小廝去迎你們,不知為何被拌了一下,只有你扶了他一把……”
“我當時就想,對個下人都這般好,人品定是好的,娶了我回家,再如何也不會欺負罷?就這般嫁了。”
“我爹娘當時勸了半天,也沒勸動,眼下看來,果然還是我眼光好,嫁得這一個雖說未必十全十美,人品是半點挑不出毛病。”
劉氏抿嘴微笑。
陳狄不由得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妻子的手,小聲道:“夫人這些年受苦了。”
劉氏道:“我不覺得苦,嫁個自己選的人,對我也好,哪裡苦了——而今到得咱們女兒,我也想她嫁個自己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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