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半睡半醒,才睡了個把時辰,就覺得兩眼清明,再無心睡眠,見得已經過了寅時,想起上回沈念禾誇過自己做的小花糕比外邊賣的好吃,忍不住就爬將起來去得廚房,收拾一回裡頭東西,撿出要的材料來做了幾樣糕點,趁著蒸籠上了鍋,又看時辰還早,索性出門一趟。
裴府就在潘樓街上,不過坐落於小巷之中,一出巷子,外頭就是大路,雖然才過寅時沒多久,天也只有蒙蒙亮,卻已經能見得人聲馬聲不絕於耳,沿途舉著燈籠火把的仆從絡繹不絕——今日乃是大朝會,一應朝官都要進宮上朝。
裴繼安官位微末,朝會與他並不相乾,隻去尋那等早點鋪子給沈念禾買豆漿飲子、麻餅、炙焦等物。
天還沒有大亮,為了做朝臣並仆從生意,潘樓街上的早點攤鋪俱已開張,不少邊上還圍了許多人,裴繼安擇了一個攤子,才走得過去,正要同小販說話,卻聽得邊上一人奇道:“裴繼安?”
他覺得那聲音不甚熟悉,轉頭一看,頗感意外,應了一聲,道:“詹官人。”
原來此人乃是當日石啟賢安排去主理隔槽法事,喚作詹掩夫的。
詹掩夫形緩體胖,明明只是年過不惑,兩頰的肉已經堆積了兩層,還往下耷拉,下巴上也堆著三層肉,稍一動彈,臉上就出汗,因常年都帶著和氣的笑,那汗也常被聳起來的臉頰肉貯在臉上。
他乃是三甲進士出身,甲次排名雖末,不過不知使了什麽方法,極得石啟賢看重,許多事情都交代給他。
“一大早的,不趁著眼下不用早朝,多睡一陣子,卻跑來此處擠早點做什麽?”詹掩夫見得裴繼安,笑問道,一面問,一面已是走上前來,到得那小販面前。
“今日得閑,給家中人買點早食回去。”見得對方來同自己打招呼,裴繼安便也笑著說些家長裡短,又問道,“官人怎麽還不進去?”
小販的攤子邊上就放了漏刻,眼見不剩多少時間,詹掩夫一個要上早朝的,卻依舊不緊不慢,半點也不著急的樣子。
“時辰太早,我卻沒有繼安這樣的家裡人,肚腹空空,隻好來外頭尋口吃的。”詹掩夫笑道。
京城裡頭人力貴得很,好廚子更是又難尋又價高,況且早朝時間極早,那等住得遠的朝官大多天還黑著就要出門,或是來不及,或是不願吃家中的,索性就出來外頭尋個攤子吃一頓,物美價廉,品種又多,還是現做,方便得很。
裴繼安便讓得開來,道:“這家的麻餅做得不錯,不知道詹官人從前嘗過不曾……”
“正是為了這麻餅來的!”詹掩夫笑了笑,又道,“你我雖然差了幾歲,將來打交道的時候卻多得很,不必如此客氣,你叫我掩夫便是。”
兩人先後買了麻餅,裴繼安本要讓一讓先後,那詹掩夫卻是不肯,站到一邊,要他先拿,等同小販點了吃食,就擇了一張對著街道的桌子坐了,又招呼裴繼安道:“這家的豆腐腦做得實是一絕,你也試一試。”
一時又說些隔槽處的事情,先問了幾句進度,也曉得還在籌建,人選都沒有定下來,便道:“我平日裡手頭還有些旁的東西,不過隔槽處極是要緊,參政特地囑咐過好幾回,叫我等越快越好,我心中雖急,實在也是抽不出太多功夫,還要你多費些心思了,遇得缺的,實在辦不下來,也不要藏著掖著,當即就來找我……”
詹掩夫說了幾句,話未過半,他那伴當不知從何處冒得出來,低聲催了一句,他忽然就站了起來,與裴繼安一揮手,道:“時辰不早,我先去上朝了。”
果然匆匆忙忙走出去,也不走遠,隻往前幾步,站在路邊。
裴繼安見他桌上一碗豆腐腦才吃了兩口,那麻餅也隻咬了一口,莫說給一個胖子墊肚子,遇得牙齒參差些的,就是塞牙縫估計也隻堪堪夠,再抬頭一看,不遠處有馬匹行人走過,一行人走得近了,看前頭仆從手頭提的燈籠,又看舉的旗招,果然上頭寫了一個“石”字。
原是石啟賢。
往前不遠處就遇得下馬的地方,石啟賢一下馬,詹掩夫就融進了他的隊列中,跟在後頭。
裴繼安安靜地看了一眼,倒覺得這人很有點意思。
懂得攀附,卻又不攀附得難看,也是一門功夫。他同此人接觸兩日,做事倒是沒看出什麽,不過做人圓滑,總比連面子都不顧來得好。
他見得時辰不早,取了自己買的吃食,這便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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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繼安出門時本來算著隻去一刻就能回來,誰曉得遇上了詹掩夫,便晚了許多,進得廚房一看,果然鍋裡的糕點都蒸過了,幸而路上又補了幾樣,總算收拾出來一桌子,擺在廳裡,又回書房尋了紙筆出來,墊著桌子,趁著這點時間坐在邊上算數,一面算,一面滿心歡喜地等沈念禾過來。
他想著一會就能見沈念禾,心情大好,平日裡覺得耗時又耗神的麻煩東西都放在此時做,果然有如神助,比往日要快上許多,一時浸得進去,早忘了身在何處,等到計到某處地方,填了幾個數字,都不妥當,正要再做計較,只聽得旁邊有人道:“不如改做八十千六百一十五試試。”
裴繼安一愣,依言填得進去,從頭到尾再一算,雖不曉得是不是最合適的,然而的確比自己從前計的都好太多,等到抬頭一看,果然見得沈念禾站在自己身側,手裡捏了一個小花糕,已是被咬了半口,腮幫子一動一動的,顯然在認真嚼,眼睛則是看著桌上攤開的紙,一眨也不眨,很是出神的樣子。
總算見得人了,他心中甚是高興,再顧不上算數,忙將手中筆扔開,又作勢要去拿她手裡的小花糕,道:“這個蒸得過了,你吃那麻餅……”
沈念禾急急把手上小花糕收到背後,還往後躲了兩步,待得口中食物咽盡,複才笑道:“雖是蒸得過了,卻也不妨礙味道好——外頭做的東西,怎麽好同三哥自己做的比?”
又抿嘴道:“前兩日我同嬸娘出門,吃得一家做的子料澆蝦,拿細細的面條拌了,味道很稀奇,正同嬸娘琢磨,三哥下回什麽時候得空,我做與你吃。”
裴繼安聽得名字,問道:“是不是把河蝦去殼去線,拿蝦殼炒出油來再炒蝦肉,又和了濃魚湯拌的面?”
又笑道:“若是那個,裡頭小河蝦難剝殼得很,蝦嘴又尖又刺,魚肉又要剔刺,實在麻煩,你隻拿魚同蝦給我做個面就好。”
沈念禾不置可否,隻抿嘴笑了笑,道:“還不曉得三哥什麽時候回得來呢,也不著急,我慢慢學就是了。”
又道:“眼下也不同從前在宣縣,家裡同司酒監離得也不遠,三哥若不是遇得什麽麻煩事,但凡有空,還是回來吃住的好,外頭到底比不得家中方便,況且衙門裡連洗漱的地方都沒有……”
她雖是曉得裴繼安一向愛潔,又愛著家,若非實在脫不開身,當是不會接連幾日徹夜未歸的,卻還是忍不住勸道。
裴繼安從來只怕沈念禾不客客氣氣的,更怕她不管自己,此時聽得她如此關心,打心底裡生出幾分竊喜來,因怕她生出什麽誤會,索性把隔槽處的事情說了,又道:“才同釀酒坊中人交接妥當,又正籌備隔槽坊,眼下人力、物力皆是沒有,框架也不曾的搭起來,隻我帶著幾個胥吏同不入流的小官在跑,難免有些騰不出空來,過得這一陣子,等略順一些,我便能日日回來了。”
沈念禾往日看人新開鋪面,不過二三十個夥計,一層鋪子,就能把好幾個籌辦的大掌櫃的忙到暈頭轉向,而此刻裴繼安要開設隔槽坊,按著石啟賢的打算,雖然只是試著小范圍試行,這個隔槽坊裡頭也要管酒槽數百個,酒商數以萬計,還有酒糟、柴禾等物要出入庫,可最後隻撥給吏員、雜役定額二十人,看庫房都不夠,頓時不在其中,都不由自主頭疼起來,指了指一邊桌子上頭的書冊,問道:“三哥方才算的酒槽數,難不成就是給那隔槽坊計的?”
裴繼安點了點頭, 見得沈念禾似做沉吟之態,唯恐這一位擔心自己太過辛苦,忙道:“其實衙門裡頭也有吏員能算,只是我在一邊看不過眼,自家忍不住接過來做一做而已……”
此時已經過寅時,沈念禾怕他來不及去點卯,忙給盛了一碗豆漿飲子,笑道:“旁的先不管,三哥先吃一點墊墊肚子。”
又道:“下次再回來,就不要這樣麻煩了,一大早的還起來做吃的,多那一點功夫,都不夠睡的,倒不如叫人先說一聲,我這一陣子也同嬸娘學了一點手藝,好幾樣東西都排隊等著要做給三哥吃!”
她口中說著,面上帶笑,雙眸同彎月一般,語氣輕快,叫裴繼安聽著聽著,嘴角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低聲道:“下回我曉得了,隻今日不知怎的,早上半點都睡不著,一門心思想給你做些吃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了一眼,各自半垂下頭,一個喝豆漿飲子,一個慢慢嚼小花糕,前頭的才喝完一口,又忍不住轉起頭來,正好另一個一面嚼,一面也忍不住抬眼,眼神又交匯在了一起,隻各自含笑,又想說話,又不想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