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全天都是政治教育時間,一般由指導員或副指導員作為授課人。
本周教育的主題是戰友間的團結友愛,副指導員夏言作為授課人,當他將準備好的內容講完時,台下已經是一片迷迷瞪瞪、昏昏沉沉、夢遊太虛的景象。
他決定講點兒有意思的話題。
“咳咳……聽說最近有句話在我們連隊比較流行,更準確的說是在某些老兵中流行:‘大學生就是一坨屎!’不知道首創這句話的是誰?能站出來給大家看看嘛?”
夏副指說完,站在講台上笑呵呵地看著戰士們,似春風拂面。
台下卻格外安靜,如枯井般地沉默——卻不再是昏昏沉沉的氣氛。
稍待了片刻,仍無人回應。
“看來比較害羞,不肯站起來。但也不對吧?上次我不小心聽到這句話時,那大嗓門吆喝得驚天動地,也不像是害羞的人呀?怎麽今天不敢站出來了?”
夏言皺起眉頭,作出不解的樣子,目光從一個個老兵身上掃過。
“本來呢,我還想請說這句的人過來聞聞,看我是不是臭的——反正我自己是聞不出來。今天看來是不成了。”說罷,夏言還似惋惜地歎了口氣。
“今天提起這茬,為什麽?我就是想告訴某些人,你真覺得早來一年就了不起了?就能為所欲為了?你看新兵這不爽、那不爽,連對方是大學生也要被你逼逼,我就問:你憑什麽?”
夏言終於開始談到正題了。
杜漸在台下很感動:這真是位仗義執言的好幹部啊!
“我若給你們講兵員素質事關社會主義現代化,事關軍隊的現代化,你們肯定不愛聽,不關心,那我給你們講些現實的——大學生退伍拿多少錢?要不你們先猜猜?”
台下立刻有些騷動,人人睜大了眼睛,仰頭看著夏副指導員,一副“別賣關子,快說呀!”的表情。
夏副指故作沉吟,然後道:“據說,嗯,據我聽說,今年這批上海來的大學生,兩年後退伍回去能到手20萬!”
他的目光掃過學習室的青少年們,不出所料,果然見到好幾雙閃著羨慕光芒的眼睛。
“羨慕了?按照最俗氣的說法,這就是大學生的價!你說他是一坨屎,那這就是一坨屎的價。你又值多少?難道你屎也不如?”
他的目光鎖定在幾個人臉上,那幾人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
“況且,大學生真的比你差嗎?你別老盯著誰訓練不行,我問你,你敢跟葉川比體能?你能替杜漸做報道員寫稿子?”
“說這些,我不是要打擊誰,而是要告訴你,把眼睛睜開看看這個世界。不要總自以為是信口胡謅,除了令人覺得你是傻X,沒有什麽用處。”
……
教育總算結束了,杜漸在台下面色不動,卻一肚子MMP:副指,大學生本就是少數群體,有些差異性,咱不說照顧少數,至少別放在火上烤呀!你這麽一說,豈不是讓某些人更看我不順眼,要我遭罪?
況且,咱能不能實事求是點兒?哪來兒的20萬?莫非我並非來自上海?
……
下午教育完後又是一趟五公裡,之前聞之膽寒的五公裡此時已經是家常便飯。快一點兒的十七八分鍾跑完,如朱剛、葉川之流,楊星也不差,杜漸、溫泉就要二十一二分鍾,勉強及格。
跑完後,新兵老兵便散落在操場各處休息,相互之間按按摩,及時放松。
康傑看到杜漸也停下來了,
猶豫一番後,晃晃悠悠地走過去,向杜漸問道:“阿杜啊,你們上海來的大學生退伍真能拿到那麽多錢?” 杜漸不得不感歎部隊環境是如此神奇:
明明不久前兩人暗中“打了”一架,但卻可以毫不放在心上,像個正常朋友一般聊天。
沒辦法,有時候生活太無趣,就是憑空也要給自己製造一個“敵人”來對抗;有時候覺得太孤單,即使是“敵人”也可以暫時充作“朋友”來交談。
人之為人,生而懼怕孤獨。
“沒有、絕對沒有!也就十來萬吧。”杜漸聽到康傑的問話,趕忙將夏副指的指標縮水一半,安慰康傑受傷的心靈。
“那也不少啊!比我多多了。”康傑有些羨慕地說到,盯著杜漸看了又看,怎麽也看不出這小子值這個價,還不如給自己呢!
在沒有明確的對比之前,有些人或許可以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當赤裸裸的金錢差距(盡管並不是特別大的金額)擺在面前時,心態卻無法避免地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旁的楊星聽罷也歎息著說道:“唉,我回去估計也就四五萬。”
“你也配和阿杜比!人是大學生,上海來的,就你這整天吊兒郎當的屌樣兒,也就部隊管你口飯吃!出去不餓死也得被人打死!”
康傑把滿心的嫉妒加之對楊星的恨意轉化為熊熊怒火,噴湧而出,指著楊星罵道。
真的又是無妄之災啊!
楊星之前經過杜漸的開導,已經當康傑口裡放出的是屁,噴出的是屎,避之猶恐不及,哪兒還會湊上去聞一聞,舔一舔?所以直接扭過頭去,充耳不聞,權當沒聽見。
見此情景,朱剛有意引開話題,便問道:“康傑老兵!你們這都第二年了,你準備回去了幹什麽啊?”
其實朱剛早就知道康傑的答案,全班甚至全排沒人不知道的。他最愛的,就是炫耀說他老爸答應他,等他退伍,就買個大卡車。
果不其然。
“我爸說了,回去就給我買個大卡車跑運輸,一個月掙個上萬塊沒問題!”他洋洋自得地提出重複了無數次的話題,自豪而滿足。
杜漸趕忙捧場:“康哥厲害!”
康傑看了一眼杜漸,似乎是覺得在大學生面前這都不是事兒,有些失落,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楊星、朱剛和杜漸三人面面相覷。
“阿杜,之前每天聽他講什麽‘大學生就是一坨屎’,我都想打他!我參加高考沒考上,知道考上好大學有多難。”朱剛對杜漸說道。
“打他幹嘛?又少不了一塊兒肉,隨便他去講。”杜漸漫不經心地說道。
隨後又繼續道:“說句文鄒鄒的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按照莊子的話講,那就是井蛙不可以語海,夏蟲不可以語冰。按照孔子的話說,那叫中人以下,不可語上。”
“你倆掉什麽書袋子!我讀書少,後面那什麽蛙,什麽蟲,什麽中人上人,到底什麽意思?說點兒人話!”
楊星聽得有些不耐煩。他是個好奇心挺重的人,引導得好,那就是有求知欲;若走上歪路,那就要好奇心害死貓了。
“嗯,和燕雀不知鴻鵠之志的意思差不多,‘井蛙不可以語海,夏蟲不可以語冰’,就是說,你沒辦法和活在井裡的青蛙談論大海,也不可能和夏天的蟲子討論冬天的冰。
因為它們沒見過海,沒見過冰,以為全世界就是它們見到的樣子。實際上,不過是它們見識短淺,目光狹隘罷了。
而孔子的話,就是說,對於蠢笨的人,不要講大智慧大道理,他也聽不明。”杜漸解釋道。
“哦。估計在你眼裡,我也就是井裡的蛙,夏天的蟲!你們大學生還真是會罵人呀!”
楊星感概道,覺得杜漸連帶自己也罵了。
杜漸急忙解釋:“這並非是罵人,而是借比喻來說明道理。
康傑不是大學生,也沒想過去成為大學生。他人生的最高追求就是做個大卡車老司機,開開車便覺得到達了人生巔峰。這本來也沒什麽,崗位分工不同而已。
但他一味地貶低大學生,不過就是自我安慰罷了。這種人,不僅僅是見識短淺,而是固步自封,狂妄自大。
放眼全社會,現在青年一代有所成就的,有幾個沒有大學學歷?哪怕是富二代,敢跟他老爸說,他不要讀書嗎?就算讀不下去,買也要買張文憑應應景。 ”
聽罷,楊星陷入沉思,有些忐忑地問道:“我也沒讀大學,初中都沒畢業,你覺得我和康傑有區別嗎?”
杜漸倒是從未見過他有這幅表情,像是在等待審判,便說道:“至於你麽,我覺得你還不錯。雖然毛病多些,但都是小毛病。只要你願意往前看,往高處走,總是能有所改變的。當然,條條大路通羅馬,也不是非要你讀大學的意思。”
楊星有些似懂非懂,第一次在心裡對大學產生些許向往——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罵人不帶髒字的境界嗎?好高大上的感覺!
或許之後的一些決定,就萌芽於此時。
而此時的杜漸,也只不過是剛從窮鄉僻壤出來,讀了一年多大學而已。對於未來,內心還存留著許多不切實際的憧憬和向往。
多年後的某一天,校園內道路兩旁的銀杏樹已變成了明亮的黃色,地上鋪滿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
他站在二教樓下,抽著已漲價到八塊錢的白狼,看著來來往往形色匆匆的人流,焦慮著尚未開題的論文,尚未確定的工作。
冬日寒風吹到臉上,冷得發抖,他沒來由地會想起當日菜地裡的這場談話,只能自嘲地一笑。
是啊,多少人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相自詡,然而掙扎奮鬥多年之後,才無奈地發現:所謂“鴻鵠”,只不過是自以為罷了。其實自始至終自己都只不過是個小小家雀而已,張開翅膀,撲棱撲棱飛呀飛,卻怎麽也飛不高。
可是,不去飛一飛,是燕雀還是鴻鵠,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