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日，星期六，綠嶺中學開學了。

　　綠嶺鎮下轄十村八寨一十二條溝，方圓二百多裡，只有這麽一座中學。

　　綠嶺中學建在小鎮中間的一處山坡上，四面院牆，中間像梯田一樣建著四排磚瓦房。

　　第一二排是高中教室，第三排是教師辦公室，第四排東邊是學校食堂，右邊是學校宿舍。

　　五六十年代的建築物，一切都看起來很簡陋，緊緊能遮風避雨。

　　顧猛記得，到了九十年代中期，鎮上學生猛增，教室不夠用，鎮上才推倒這些舊房子，建了兩棟教學樓。

　　在第一排教學樓前面，有一塊空地，這是學校的操場，也是鎮上開大會的地方。

　　空地中有座一米多高的水泥台子，縱橫六米多寬，中間栽著一根旗杆，還沒開學，紅旗沒飄。

　　台子上染著黑斑，像是國旗的陰影。

　　據說那是血跡，顧爺爺和顧爸爸都曾被摁在那高台上批判過。

　　早上顧猛報了名，來到台上擺攤子。

　　攤子上不僅有鞋子，還有鉛筆、墨水、鋼筆、本子。

　　這些東西都是贈品，買五塊錢的鞋，送一支鉛筆，八塊錢的送墨水本子，十塊錢的送鋼筆。

　　到了上午九點多，從十村八寨的學生還有家長都湧進了學校。

　　第一眼，他們就看到了高台上的顧猛。

　　“賣皮鞋涼鞋休閑鞋，今天開學大減價，一雙只要幾塊錢！”

　　“買鞋送鉛筆本子鋼筆嘍，數量有限，先到先得！”

　　顧猛開始大聲地叫賣著，有同學認識他，站在遠處指點著，瞧著挺新奇的。

　　現在擺地攤的名聲太好，大家心裡只有鐵飯碗，擺地攤相當於自負盈虧的個體戶，不被現下的人接納。

　　有很多大人嚇唬不用功的孩子常說:“不好好學習，就讓你街邊練攤兒，當個體戶去！”

　　“顧猛，你怎賣鞋呢?”

　　顧猛高二下學期的同桌張一馳帶著幾個同學走了過來。

　　兩人關系還行。

　　顧猛笑道:“熟人介紹的，這些鞋都市裡廠子的鞋，你們看看，要是看上了，我給你們便宜點！”

　　“這雙多少錢?”

　　張一馳看中了一雙羊皮休閑鞋，顧猛設計的，鞋面上訂著幾塊鐵片，比較亮眼。

　　“這鞋本來賣八塊，你第一個買，給四塊好了！”

　　“四塊?”

　　張一馳有些肉痛，高三報名費才三十塊錢，四塊錢是他兩個周的生活費。

　　可這雙鞋太漂亮了，穿著肯定很舒服。

　　“我可以試一試嗎?”

　　“可以的！”

　　試了一下，十分合適，布鞋鞋底太硬，受潮了穿著不舒服。

　　“能便宜點嗎?”

　　“已經打過折了，你要是買，我再送一個作業本吧，原價五毛的！”

　　現在人多，大家都看著，一旦折扣太多，下面人都要大砍價，生意不好做，他只能暫時放下人情。

　　張一弛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顧猛了解他家裡的情況，問道:“馳子，你家裡有天麻嗎?”

　　張一馳正要掏錢，聽到他的話，停下手問:“屋裡有半袋子，你問天麻幹什麽?”

　　“我收天麻呢，縣上藥店收乾天麻三毛一斤，我出三毛五，下個周你把天麻全帶來，要曬乾的，多余的我給你現錢。”

　　“好，就這麽說定了！”

　　用天麻換鞋，這買賣很劃算！張一馳高興地答應了。

　　談成了生意，顧猛用本子記了帳。

　　張一馳高興地簽了字，立即脫下腳上的布鞋，換上了新鞋，在地上蹦躂起來，大家都好奇地圍觀著，眼中閃著羨慕的神色。

　　有同學問:“顧猛，我身上錢不夠，可以用天麻抵帳不?”

　　“可以的！熟人都可以的！”

　　不遠處，趙兵帶著幾個人看了好一會兒，他們身上都裝著大鈔，準備來看寶貝，結果只看到一堆皮鞋。

　　“麻蛋，為了一堆破鞋，害得老子等了半天。”

　　趙兵吐了口唾沫，一臉晦氣地走開了。

　　“趙兵，你腳上的鞋破了，腳指頭都出來了，要不要買一雙，我給你便宜點?”顧猛問道。

　　“哼！你才穿破鞋呢！”

　　趙兵指著他點了點，“搞投機倒把，你別高興的太早！”

　　“大兵哥，不如找軍子把他抓起來?”有人問道。

　　趙兵冷冷一笑，不知打的什麽主意。

　　聽到兩人的對話，顧猛有點發愁，投機倒把罪沒有嚴密的限定范圍，就像個大籮筐，啥都可以往裡裝，公家人說你投機倒把，你就是投機倒把，沒得反駁。

　　現在賣幾雙鞋倒沒什麽問題，可是大量囤積天麻一旦被趙家人注意，問題就來了。

　　趙兵二叔在縣衙當差，不得不防一手。

　　......

　　“德福爺，最近身體還好吧?”

　　下午他提了煙酒糖三色禮去了衛生所。

　　韓德福剛送走了一個病人，看到他手上的東西，用夾著煙的手指點了點，“你這是來感謝我?”

　　“是啊！”

　　顧猛嘿嘿一笑，“上次要不是德福爺包扎得好，我的手還好不了那麽快。”

　　“笑話，你上次拆線的時候怎不來感謝?”

　　“上次沒錢，這次賣菜刀賺了點錢，所以補上！”

　　“瞎話！”

　　韓德福才不相信。

　　“有什麽事直說！”

　　“嘿嘿，還是瞞不過德福爺！”

　　顧猛也不再打馬虎眼，又拿出一遝大團結放在桌子上。

　　“德福爺，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韓德福看到一遝錢，有些驚訝，二十張大團結兩百元，這可是一筆巨款，這小子最近真是發財了。

　　“什麽事?”

　　“德福爺，麻煩你幫我收一些乾天麻，越多越好，這兩百塊是定金，錢不夠了我再補。”

　　顧猛想過了，一村一寨地收，費時費力，半年也收不了多少。

　　鎮上的衛生所與村寨中土郎中都有聯系，韓德福打一聲招呼，收天麻的速度更快。

　　而且有韓德福做擋箭牌，可以轉移趙家人的視線。

　　“你收天麻幹什麽?”

　　“吃啊！”

　　“吃這麽多?”

　　犯法嗎?

　　呸！

　　串台了！

　　顧猛笑道:“李時珍他老人家說過，天麻大補，吃天麻可以治療頭部疾病，我阿哥腦子不清楚，我這人也笨，我們想多吃點天麻補補腦子，嘿嘿，變聰明些。”

　　韓德福皺眉想了想，李時珍說過那樣的話嗎?

　　他沒讀過幾本醫書，不明覺厲！

　　“天麻是能治療眩暈、頭痛、祛風通絡，可隻吃這一味中藥可沒用，要不要再收點別的，譬如丹參、靈芝、冬蟲夏草。”

　　“不用不用！”

　　看來不說實話這老頭不配合。

　　他向門外面看了一眼，悄悄地說:“德福爺，聽城裡人說天麻要漲價，我準備收一點囤著發大財，你幫幫忙吧！”

　　他不想事後落下埋怨，選擇告訴韓德福實情。

　　至於對方信不信，顧猛就不管了，按照農村人保守的性格，大概率不相信，相信了也舍不得冒險投資。

　　韓德福果然不信。

　　“我是醫生，天麻漲不漲價我比誰都清楚，你可別聽那些人瞎說，到時候賠了怎辦?一百塊錢可不是小數目，你打十幾天菜刀才能賺回來，這太冒險了！”

　　顧猛堅定地說道:“德福爺，這是我掙的辛苦錢，我心中有數，請德福爺你幫忙收，要是不漲價，大不了我留著慢慢吃！不虧！”

　　韓德福伸手點了點頭，笑道:“想不到你小子還挺有魄力的，比那些小娃娃強多了！”

　　“嘿嘿，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吧！”

　　顧猛摸著頭上的短發，憨憨一笑，有點像顧勇，傻傻的，眼睛中卻泛著精光。

　　韓德福知道勸不過，也沒有再勸。

　　山裡的孩子十六七歲就可以結婚當家。

　　顧猛早熟，不能當孩子看，有些事情可以做主。

　　“你具體要多少?”

　　“有多少收多少，一千斤不少一萬斤不多！”

　　“嘿！你這小子胃口真大，一斤天麻三毛錢，一萬斤你付得起帳嗎?”

　　“德福爺放心，你多收就是，不論賠了還是賺了，明年我都給你包一個大紅包！”

　　“賠了錢，你不怪我就行了，我才不指望你給我包紅！”

　　顧猛眨了眨眼，笑道:“那換成好酒怎麽樣?”

　　韓德福吧唧著嘴巴，“行！”

　　.......

　　安排好了收天麻的事，顧猛開始了學生生活。

　　9月7號下午，學校沒有安排課程，各班開班會。

　　高三總共兩個班，一班文科，二班理科。

　　顧猛在一班，班上有七十五人，女生不到十人。

　　農村裡民風閉塞，重男輕女的現象很普遍。

　　女生們到了十六七歲，家裡就張羅對象，來年結婚生子。

　　只有家庭條件好學習好的女生，才有繼續學習的機會。

　　女生們大都留著齊耳短發，素面朝天，衣著打扮向男生靠攏，或灰或藍色的長袖，不露一點春色。

　　顧猛進教室時，大致掃了一眼班上的同學，大都是陌生人。

　　前世他沒有讀高三，去縣裡撿垃圾，後又挖煤跛了腳，混得慘兮兮的，沒心思聯系以前的同學，也不知道這裡能有幾人成才。

　　等學生到齊了，班主任老蔡進了門。

　　老蔡其實也不老，三十多歲，只是英年早禿，看起來四五十歲。

　　他跟著年紀走，給顧猛當了三年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第一個主題就是排座位。

　　顧猛一米八三，個頭最高大，班上七十五個人，他坐在最後，一個人獨霸一張桌子。

　　他的前面是原來的同桌張一馳。

　　排完了座位，班主任老蔡開始開班會，主題是政治思想問題，先講一講目前的國家形勢，再說一說高三的計劃安排等等。

　　顧猛沒有聽，他拿著本子，在進行自我總結。

　　怎麽才能考上大學?

　　文科考六門，語數外，政史地，語文數學各120分，英、政、史、地，各100分，總分640分。

　　去年的本科線460分。

　　要考上一所讓母親滿意的大學，還要比趙文考得好，他記得趙文考上了江漢大學，這所大學全國排名前十，怎麽才能考得比他好呢?

　　總結優劣！

　　先說劣勢。

　　一是學校教學條件差。

　　綠嶺中學高三一百五十人，歷年上本科線的學生不超過八人，上重點大學的，幾年沒出一個。

　　因為教學條件太差，趙家老三趙文老四趙武，在鎮上讀到初中，到了高中，他早早地托關系，進了縣中讀書。

　　很多成績好的學生跟他一樣。

　　學校優秀生源嚴重流失，導致學校一屆不如一屆，今年考上了五個本科，明年不知道能考上幾個。

　　二是顧猛偏科。

　　就顧猛上學期考試情況而言，他數學成績最好，語文、政史地，成績一般，英語很差，上學期期末考試總分隻考了380。

　　高考題考試的題型更全面，難度更大，前景堪憂。

　　第三個劣勢，最嚴重的劣勢。

　　他離開學校太久，腦子裡的知識點都忘得一乾二淨，重新撿起來，難度很大。

　　哎！

　　上次為了安慰母親，答應得太快，一不小心把自己放在了燒烤架子上烤。

　　顧猛很為難。

　　他默哀了三分鍾，又開始總結優勢。

　　細細想來，自己有三個優勢。

　　一是他記得85年高考的作文題目。

　　當年他沒能參加高考，這是他心中的遺憾。

　　那年高考時，他在縣上收垃圾。

　　後來他在垃圾堆裡找到了一份當年的高考試卷。

　　因為不甘，他認真做了一遍。

　　過了這些年，大部分題目忘了，當年的作文題目，他還記憶猶新。

　　題目是:以“澄溪中學學生會”的名義，給《光明日報》編輯部寫一封信，反映情況(化工廠排放廢水廢氣汙染)，申述理由，呼籲盡快解決。

　　二是他對數學試卷有印象。

　　他的數學成績好，那一次他趴在垃圾堆上拿著85年的高考試卷自我測驗，其中數學考了110分。

　　當時他對了答案很激動，把這件事告訴了劉長山。

　　劉長山還歎息著說，‘一顆好苗子，可惜了。’

　　劉長山勸他繼續上學，表示錢不夠可以幫忙。

　　可那時候哥哥才出事，母親生病，他心力交瘁，哪有心情讀書。

　　他做過的那一份數學試卷，還被收藏了起來，其中的題目，只要多想想，他總能回憶起來一些。

　　第三個優勢是英語。

　　上學時，他英語成績差。

　　後來到了漢京健身中心工作，常常需要招待老外。

　　懂外語工資高一截，他又是主管，怎麽能不懂英語?

　　工作時，他曾苦學了三年英語，又主動找老外交流，與一個女留學生建立了親密的關系，相互幫助，在聽力和口語上，不比專業英語學生差。

　　總結了優劣，忽然他發現自己的優勢挺大的。

　　只要認真複習，也許有資格褻瀆一下國內的名牌大學。

　　不錯不錯！

　　其實前些天他不願來讀書，是沒有信心考上大學，是不想接受失敗。

　　可現在這麽一總結，他信心倍增。

　　“顧猛！顧猛！”

　　顧猛突然聽到老蔡的叫喚，收了神問道:“老師，有事?”

　　“哈哈！”

　　見他開小差，同學們都笑了。

　　顧猛一想自己現在是學生，又連忙站起來，尊師重道。

　　“顧猛，你先暫代這個班的班長，有問題嗎?”

　　顧猛個頭高，高一高二當了兩年班長，有點威望，老蔡選他暫代班長也不奇怪。

　　“唔，老師我們沒有時間！”

　　“你做什麽沒有時間?”

　　“顧猛要忙著賣鞋！”

　　“顧猛要賺錢！”

　　顧猛上午在操場上賣鞋，人來人往的，不到一天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大名，顧猛進教室的時候，大家還指指點點的，現在大家還不太看重錢，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一個詩人與一個大款同時追求一個女孩子，最後的勝利者必然是詩人。

　　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學生們都有點清高，看到顧猛賺了錢，羨慕的不多，只是好奇。

　　“老師，我家裡情況你也知道，我要掙點錢，補貼家用啊！”

　　他接下來準備繼續做鞋、賣鞋，收天麻，前些天有人上門請他幫忙修農具，還有人買鐵具，他索性在家門口掛起了‘打鐵鋪’的招牌，打鐵的生意也沒放下，真的很忙，哪有時間當班長。

　　“不務正業！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學習，別的事情可以等到以後再做，聽到了嗎?”

　　“是，老師，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那行，這個班長你先暫時帶著吧，等你忙了再說！”

　　老蔡的命令不容置疑，顧猛只能硬著頭皮接著，在他的計劃表上，又多了一個班長的任務。

　　“顧猛，你那裡還有鞋嗎，我有兩個同學想買。”

　　任命了班幹部之後，班上就放學了，張一馳轉過來問道。

　　“有哇，下個周天，我還會在學校操場上擺攤子，你同學要是想買，可以去看看。”

　　“好啊，他們也要一雙休閑鞋。”

　　“沒問題！”

　　“班長，用天麻可以換嗎?”

　　旁邊有同學問道。

　　“可以，另外麻煩大家傳一個消息，我準備收天麻，乾的，三毛五一斤，濕的兩毛，多少都收，希望大家回去跟家裡說一下，多挖一些天麻，趕集的時候我會在集市上收。”

　　“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