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形其實很簡單:
讓城下義軍入城,十之八九汝陽城就徹底穩妥了,但卻有較小的可能,直接葬送掉大宋國運;
而不讓義軍入城,汝陽城十成十是穩妥的,但義軍卻要遭遇到相當的風險,並會對城上的趙官家產生怨望,而且也有可能會被即將到來的金軍主力給拿捏住,繼而扯出無端的事來。
這個時候,怎麽做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從趙玖的私人角度來說,也無外乎是理性與感性的區分而已……理性告訴他,堅決不能讓義軍入城,否則不說什麽大宋國運,最起碼是對滿城百姓性命的不負責任;但感性卻提醒他,如果義軍因為無法入城而被金人屠戮在城下,最後造成相互離心離德的後果,那也是一個穿越者靈魂絕對無法忍受的,因為城下義軍的性命也是性命。
這似乎形成了一個經典的道德悖論。
那麽這個時候,閻孝忠和小林學士的建議就顯得很有價值了,無論如何,相忍為國,盡力而為就是了。
“你先去看看……”趙玖猶豫了一下,還是直接下令。“隻弄清楚翟衝心思便可,跟此人可以坦誠一些。”
小林學士沒再言語,只是拱手一禮,然後便有班直取來大筐,將他直接懸下了城去……繼而,城上眾人便目送這位玉堂學士隨有些驚喜的閻孝忠一起轉入不遠處的隊伍行列之中。
且不提城上如何,隻說小林學士隨閻孝忠一起牽驢來見翟衝與諸位首領,此時,眼見著閻孝忠沒有喚開門,反而有人乘坐大筐下來,心下多少已經明白城上的疑慮或者‘謹慎’了,諸位首領都有些訕訕之意……任誰滿腔熱血而來卻被潑了一盆涼水都會如此……但卻意外的沒有埋怨和憤懣之意。
說白了,正如很多大宋官員、軍士對‘女真人’這三個字聞風喪膽一般,這些本地土豪對於‘趙官家’這三個字也都存著一絲莫名的尊崇與畏懼心態,哪怕之前這些人根本就是之前大宋的不穩定統治因素。
實際上,剛剛趙官家出面與閻知州在城門樓上下進行交談時,這些人也都是遠遠眺望,而非擅自上前窺探的,似乎總覺得自己層次不夠一般。
唯獨今日趙官家為了安撫人心,未著紅袍襆頭,只是常服,未能看清是哪個罷了。
“本官是翰林學士、知製誥,俗名喚做林景默。”小林學士來到這群首領之中,問清楚誰是翟衝之後,便乾脆拱手出言。“俗稱玉堂學士、內製翰林的,你們應當曉得。”
這誰不曉得?
大宋立國百余年,翰林學士的貴重人盡皆知,多少旨意都是這些人寫出來的,京西這地方就算是再土豪,那也帶著一個京字呢!尤其是這小林學士三旬有余,身材高大,容貌豐潤,便是胡須雖然被汗水黏成一團,可在玉堂學士四個字的映照下卻也顯得瀟灑起來,與一旁牽著驢的唐州知州閻孝忠形成了鮮明對比,一看就是真正的大宋精華人物啊!
於是乎,翟衝以下,諸多義軍首領登時肅然,然後紛紛拱手,甚至有個年長之人慌忙之中要下跪。
小林學士面色不變,伸手扶住此人,方才繼續團團言道:“本官……我這人不善言辭,都是想好了再說,所以請諸位首領暫時不要問我多余言語,先聽我說完,再論其他,如何?”
翟衝等人自然忙不迭答應,繼而肅然起來。
“是這樣的,我先父林諱杞,昔日仁宗朝進士,歷任康、雅、泰、淄四州,在泰州時修築海堤,複良田千頃,功績論為淮南第一。然後我家中兄弟十幾個,其中八個考中了進士,做到了知州,大兄景淵,曾知惠州;二兄景韋,曾知泗州知州;三兄景輝,曾知徐州;五兄景大,曾知宿州;六兄景元,曾知常州;七兄景貞,亦曾任知宿州;還有十弟景亨,曾知華州;幼弟景瑞,正知常州;本人排行第九,亦曾知壽春府……”小林學士侃侃而談,卻又說及了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然而即便如此,周圍這些土豪聽來,卻已經都聽傻了。
實際上,莫說翟衝以下的土豪,就連之前一直保持鎮定的閻孝忠都有些懵了……人和人的差距這麽大的嗎?
可憐他閻某人苦讀多年,三十歲才一朝得中進士,卻又因為這份容貌不得二聖中的某位看顧,所以又辛苦起伏了十幾年方才混到唐州這種下州知州,人家倒好,從小讀書的時候就有一堆進士教他怎麽讀……
且不提閻知州如何作想,另一邊,言至此處,小林學士卻又看向翟衝,然後緩緩問出了一句直白到不似一個玉堂學士該問的話來:
“翟統製,你說我身份貴重嗎,我家中顯耀嗎?”
“學士身份自然貴重,至於家族,那簡直勝俺……勝我家十倍、百倍!”年紀已經到四旬後半段的翟衝一聲歎氣。
“那我再問你,你們這些人,幾輩子打熬家業,不惜性命財富,所求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家族能如我們南安林氏這般風采?”小林學士一邊說一邊就勢看了眼對岸遠遠正在立寨的契丹騎兵。
“不敢想……”翟衝順著對方目光扭頭看了眼河對岸的金人馬軍,然後又瞅了瞅身後幾個年輕的披甲武士,這才於茫然之中說了一句天大的實話。“我家下一輩連著兒子、堂侄也有八九個,但能出一個進士,穿紅著紫當上知州,我和他們幾個的老娘們便早就一輩子吃齋念佛了!可這幾個鳥樣的,平日裡只會使槍弄棒,紋身唱曲,只能號稱西平一縣的八虎,最得力的老九,卻也只是號稱第九彪,如何與林學士家中包了一窩子知州相比?”
“這便是我要說的了。”
小林學士撒開那個之前作勢下跪之人的手,然後按照之前想好的步驟,學著趙官家的步伐,上前一步握住了翟衝那雙滿是繭子的硬手,然後誠懇出言。“若在太平時節,你們翟氏全族再猖狂於地方,也比不上我們林氏一點風華之態,但眼下呢?眼下國家有難,官家也流落至此,我這種隨行的文華之士,上了馬便顛簸南行,下了馬便兩股戰戰,聞得前方軍事驚惶無度,見到路上慘像便……便失控丟臉,真的是殊無大用!反倒是你們,正所謂學成好武藝,賣與帝王家,以往帝王家不收你家的貨,今日卻收了……翟統製一定要抓住這擺在眼前的潑天機會!”
翟衝聽了這話,隻覺得對方恰恰說到了自己的心坎上,若非為此,他好好在西平當土豪便是,為何要摻和這種事……便連連點頭不及。
“但是現在有個事情。”小林學士再向前半步,幾乎是貼著對方身子言道。“韓太尉五萬大軍都在外面,你應該是知道的,城內官家這裡不過四千甲士,還要護著官家和四位相公,以及數百大臣,所以剛剛你們過來,城上大臣們的疑難之處,你身為老道之人,自然心中明白……”
“我懂得。”
“你懂便好,所以官家專門讓我下來,剖心挖腹與你看,就是想問問翟統製,你能不能輔佐我這個不知兵的學士在這城下背城倚水立寨,一起為官家守住城北?”小林學士終於圖窮匕見。
“林學士要和我們一起在城外呆著嗎?”翟衝也陡然反應過來,卻又立即在對方手中下拜。“願為官家效忠,為學士效力!”
周圍人也醒悟過來,也都紛紛學著翟衝行禮,口稱效力。
而這個時候,林學士方才扭頭朝有些發愣的閻孝忠示意:“閻知州,勞煩足下上城一行,與官家說一聲,就說城外皆忠孝子民,足可倚仗。”
早就恢復如常的閻孝忠微微拱手,便徑直折身而去。
就這樣,小林學士單筐出城,安撫了一眾土豪,便開始於城下就地立寨建營,挖溝立壘,而不久隨著閻孝忠入城,城內也懸下酒肉、帳篷等物,等到傍晚時分閻孝忠回來,更是帶回了一堆正兒八經的告身任命。
到此為止,此番義軍與金軍先鋒齊齊突至帶來的突發問題,似乎就此煙消雲散。
事情得到完善解決,汝陽城內早已經沒了之前的緊張,趙官家也自然轉回府衙後院,準備用晚飯,然後早些休息。
然而,太陽西沉,趙玖坐在風景極佳的府衙後院廊下,只是迎著春風花樹喝了幾口粥而已,便忽然投箸不語……說到底,他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不是那種第六感的危機意識,而是一種面對各種條件具備的數學題時,明明窺見了一個簡潔有效解題方法的一部分,卻一時想不出來,最後只能采用不合心意的笨方法來答題的那種不對勁。
當然了,這是工科狗直男癌的思路,如果趙玖穿越前不是個職業學生,而是個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廚師,他應該會引用庖丁解牛這種更有文采也更有歷史感的思維方式來剖析自己的操作。
官家不吃飯,素來迎奉妥當的馮益卻不敢多言,只是束手肅立,這不僅僅是因為今天的各種突發事件使得氣氛不比以往,更是因為這個資歷和康履、藍珪同樣深的內侍省押班迅速適應了官家的‘新脾氣’。
然後和本就處在內侍階層最高位置,所以小心謹慎的藍珪不同,此人卻迅速融入到了角色和環境之中,想要更進一步,成為正經大押班。
他懂得該如何順著一個人脾氣。
不過,回到眼前,正如同殺牛不好殺,數學題不好解一樣,趙官家也不是什麽天才選手,一直到日落,吹了一晚上風,他還是悶悶喝了涼粥,轉身回屋歇息去了。
但等到這日半夜時分,又或者說是第二日凌晨時分,總之,外面漆黑一片之時,趙玖卻又被人再度喚醒。
“出了何事?”天氣溫熱,趙官家隻著中衣、披著外套便來到後堂,然後直接見到四位相公中的兩位,然後張浚、王淵、劉子羽也在,甚至還有個意想不到的閻孝忠,也是一時不解。
“好教官家知道,城外出事了。”來不及說什麽官家的衣著問題,樞相之一的宇文虛中便上前拱手相對,嚴肅告知。
“怎麽說?”趙官家心中一沉,也跟著嚴肅起來。
“回稟官家,”燭火映照下,閻孝忠的黝黑面孔顯得有些發亮,顯然是汗水反光。“臣等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好像是有人立功心切,見到金人兵少,又都是契丹人,所以私自夜間渡河劫寨!深夜之中,臣只能大約猜度,可能是翟氏幾個年輕子弟白日間受了刺激,想要施為,僅此而已。”
趙玖心中微動:“戰況如何?”
“金人白日見數千義軍不得入城,城上也謹守不出,便頗囂張,還曾隔河嘲諷,此時猝不及防,人數又少,一時動搖,怕不是作偽。”
“翟衝是如何反應?”趙官家再問。
“事發突然,猶豫不決!”
“你自城上來,呼延通什麽反應?”趙玖繼續詢問。
“呼延將軍明顯有所意動,卻又因為守城有責,不敢妄動。”回答趙玖是王淵,看的出來,這位最近真的很活躍。
趙玖沉思片刻,剛要說話,門外匆匆趕來的呂好問卻是甫一踏入門內便直接開口相呼:“呼延通不能出去,城防一刻都不能變動!官家,臣等昨夜反覆議論,都覺得這是底線!切不可亂出兵馬,自壞穩妥大局!”
趙玖面無表情,緩緩頷首:“朕深以為然!”
眾人各自一怔,儼然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等他們醒悟過來,卻又紛紛如釋重負。
“所以,不能動呼延通的兵馬,而是應該催促翟衝用兵,渡河擊破這已經動搖的五百騎!”趙玖繼續緩緩說道。
而呂好問等人面面相覷,也都覺得這個說法似乎沒問題。
“但事發突然,情況也不明,而翟衝也好,其余義軍也好,都是土豪出身,天然喜歡保存實力,所以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那麽這個時候,必須要有人下去,催促翟衝用命!”燭火畔,趙官家繼續緩緩以對。“你們說是不是?”
此時汪伯彥也匆匆趕到,諸位相公皆至,而自這四位相公以下,眾人各自環顧,依舊無言,反而紛紛頷首不及……唯獨張浚,欲言又止,只是迎上了趙官家的目光後,卻最終選擇了沒有吭聲。
“然而,林學士以玉堂學士的身份出城為質,閻知州以故交身份相隨,朕之前還給了他統製官身,他卻還是不動,又該如何?”趙玖將目光從張德遠身上收回,繼續環顧詢問。
“這種事沒辦法的,”來的最晚的,也是年紀最大的汪伯彥一聲歎氣。“這便是所謂義軍秉性,他們與金人無仇無怨,不過是眼瞅著行在大軍充沛,金人遲早要走,所以來搏個出身罷了。”
“不錯。”許景衡也終於出言。“這些人看似老實,卻又無利不起早,為了手中兵馬資本,連自家子侄都不顧,又如何會被林學士與閻知州催動呢?”
“確實如此,所以只有朕親自出城,才能逼他出軍。”趙玖隨意頷首,便扭頭向侍立的馮益吩咐了一聲。“取朕的紅袍、襆頭和那條金帶來!”
馮益怔了怔,瞅了瞅堂上幾位相公和重臣,便趨步而去。
而堂中一時寂靜無聲,顯然是其中很多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但醒悟之後,卻又覺得荒唐不及。
“官家開甚玩笑?!”許景衡差點跳了起來。
“朕何曾開玩笑?”趙玖平靜答道。“道理不是擺在這裡的嗎?”
“之前的道理固然是道理,可官家的安危又在何處?”許相公勃然大怒,質問完趙玖後,複又扭頭去看有些慌亂的呂好問和汪伯彥。“你們在壽州就是這麽做相公的嗎?!”
“許相公稍安勿躁。”趙玖趕緊抬手止住對方。“朕不是要去刻意險,而是剛剛才想明白,此番出去其實殊無危險,與當日下蔡局勢急切,被迫一行,截然不同!”
許景衡怒極反笑:“白日間臣雖不在城頭,卻也曉得城頭議論,明明連義軍入城都不可,如何反而能讓官家出城呢?”
“因為義軍入城,確實會有風險,但朕出城,卻沒有危險……”言至此處,趙玖不慌不忙,卻是以手點向了王淵和劉子羽二人。“王卿、劉卿,還記得今日中午在城頭上你們不許義軍入城的真正緣由嗎?是翟衝與閻知州不可靠嗎?不過是時機敏感,而城外除了翟衝以外還有其他各部混雜,來不及甄別罷了。對否?”
劉子羽和王淵對視一言,也都心中微動,若有所思。
但不及二人開口,趙官家便霍然起身,披著衣服從容相對堂下諸臣:“不瞞諸卿,朕白日間便覺得哪裡不對了,也是剛剛才想通這個道理……不讓義軍入城,是因為時機過於敏感,在外有金軍牽扯的情況下,一旦義軍中有小股不軌之人,勾連金人,內外夾擊,打開城門,城池便有傾覆之險,而城池一旦傾覆,朕與諸卿自然如覆巢之卵……換言之,義軍入城的危險從來都只是在於對汝陽城防的妨害,卻不在朕身上!沒人會想著刺王殺駕的,翟衝與閻知州更不會如此!實際上,你們想想,真若有人從心底覺得這二人不可信,下午便該趁著金軍大隊未至,驅趕他們往別處城池駐扎,為何反而要留下他們為城前依靠呢?還不是覺得閻知州也好,翟衝也罷,到底還是可靠可用的?!”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沉默下來,便是許景衡也都微微一怔,沒了之前的憤慨,轉而和其他人一起看向了身材矮小,卻腰杆筆直的閻孝忠。
“總而言之,若翟衝可靠,那敢問朕只是下城往他中軍本部去坐一個時辰,催促他出兵擊破只有五百騎的耶律馬五,又有何妨?”趙玖言至此處,終於露出微微笑意。“事不成,再回來便是……而一旦擊破耶律馬五,沒了金軍牽扯,咱們完全可以搶在完顏銀術可大部到來之前,讓翟衝率可靠精銳入城,再將其余各部發往周邊諸城安頓。到時候才是真正的萬無一失,諸卿,你們說,朕這番辨析到底對不對?”
眾人恍惚不答。
“就這樣好了,諸卿安做城中,且待朕去去就來。”趙官家眼見如此,帶著一絲解題成功的喜悅與工科狗對邏輯學的執著,卻是直接扔下外面披的常服,然後就在趕回來的馮益手中取來圓領紅袍,於堂上罩好,複又從容戴上硬翅襆頭,系上金帶,最後換上便於行動的皮靴,便直接揚長而去。
滿堂文武, 一分為二,宇文虛中、王淵、張浚、閻孝忠、劉子羽,還有馮益趕緊折身相隨,呂好問、許景衡、汪伯彥,卻是紋絲不動。
而趙官家出的門來,在外面街上上馬,回頭一看身後相隨之人,卻也是微微一怔,然後卻並未多言。
只能說,天下間分立場的事情,從來不是一分輒定的,主戰主和被趙官家一刀切了以後,如今卻又分保守與激進了……只是保守者注定力量強大,而激進者中由於趙官家的存在,又注定有投機者參與,或者很多都是投機者罷了,反而是對立的保守者,多為道德上與做事上的可信之人。
這個道理,趙官家十五歲看高中歷史課本的時候就知道了。
街上按照趙官家之前下令,不許輕易熄燈的緣故,此時居然頗為亮堂,而趙玖馳馬向前,迎面春風鼓動,卻是愈發覺得耶律馬五的小寨子怕要不保了。
PS:趙小九當著我的面咬斷了光纖……10010沒人,只能手機開熱點……真心覺得是雪上加霜,也第一次想把它五十塊包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