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愈大,天色愈晚,山下山上一時都尚在燈火通明,趙玖回到北巒,卻根本心緒難平,這不僅僅是因為第一次在這個時代過年,難免感時傷懷;也不是因為剛剛呂好問的勸諫,讓他意識到自己對各方面的掌控力,哪怕只是區區一個淮南大營,也只是流於表面和一時……
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趙玖依然在擔心北面略顯沉寂的下蔡城。
須知,年節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天大的日子,便是金軍也都普遍性過年的,從八公山山頂北巒這個絕佳位置居高臨下,遙遙相望,隱隱能察覺到金軍大營也在張燈宴飲,可是偌大的下蔡城雖然燈火通明,此時卻是一片寂靜。
如此情形,只能說明彼處包括張俊張太尉本人在內的人心,已經沮喪到了一種極致。幾乎可以想象,此時佳節來臨,給下蔡帶來的絕不是什麽能喘一口氣的機遇,反而催化了他們絕境下絕望。
“官家!”
職責在身,楊沂中眼見著趙官家坐在龍纛下看了許久,肩膀上都已經開始有雪花,卻是忍不住上前提醒。“天色已晚,此處風雪甚大,不如早些回去。”
“能給下蔡城送點什麽東西嗎?”趙玖負手而立,連頭都沒回。
“必然不行。”楊沂中有問必答,自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幾乎是脫口而出。“臣知道官家憂心下蔡內的軍心士氣,可此時內渡被燒,這時候輸送物資勞軍連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若不輸送大量財貨,只是派個使者勞軍呢?”趙玖追問不及。
“單個船隻當然沒問題,白日間也不是沒有巡河軍士將官家和相公們的慰勞旨意送過去。”楊沂中一聲歎氣。“但也僅能如此罷了,城內軍士隱隱不穩,船隻都不敢靠過去。這種情形下,若真要是派正經使者過去,怕是反而要弄巧成拙……”
“你是說會和趙元鎮一般下場?”趙玖隨口提到一人,卻是當日大火前去渡河傳旨,結果起火後失蹤的趙鼎,昨日才確定是被憤怒的張俊部士卒給扣押在了下蔡城內,現在又被張太尉‘保護’了起來。
“是!要是天使再被扣押在軍中,反而會助長下蔡城中不穩。而且,如此……”
“而且如此局面下,行在本就沒多少的文武中也根本沒人願意渡河,從大局而言也不值得為此事徒勞葬送文武性命?”
“是。”楊沂中即刻做答,然後卻又頓了一下,方才咬牙言道。“不過臣可以去,臣本就出自張太尉軍中,彼處人情熟稔,他們不會扣押臣的,反而可以勸張太尉定下心來,說不定還能將趙禦史帶回來。”
“那就去吧!”趙玖抬頭看了看身側不斷飛舞落入火盆中的雪花,卻是直接下了命令。“趁著天黑,帶上朕的金牌,然後你自己下軍令,帶一隊人佯作巡河,乘一條小船,偷偷渡河往對面下蔡內渡而去。”
楊沂中連連頷首不及,匆匆而去,卻又去而複返:“官家有什麽言語要交代給張太尉嗎?”
“沒有!只是當面慰勞便可!”趙玖猶豫了一下,卻是忽然搖頭。“預備妥當後來朕帳中取金牌。”
沒由來的,楊沂中心下一慌,卻又只能應聲。
而楊沂中既走,趙玖卻又兀自回帳,並喚來內侍省押班藍珪,先讓後者取來金牌,又讓對方親自幫自己著甲……藍珪全程拉著一張苦臉,卻居然不敢勸諫。
片刻之後,楊沂中回到禦帳前,看到一身尋常班直打扮,
拎著一個食盒的趙玖,也居然不覺得意外,只是仰頭一歎而已。 且說,和藍珪一樣,經歷了劉光世與西軍逃兵那檔子事後,淮南大營這裡,在表面上已經無人可以反抗趙玖的肆意無度了。實際上,不要說一個武將和一個宦官,即便是呂相公這種正經宰相,行在第二人的存在,不也只能借醉話說幾句模模糊糊的諫言嗎?
但是,這一次畢竟還是事關重大,楊沂中雖然不敢直接勸諫,卻也沿途步伐緩慢,等到河畔渡口後時更是借口支開閑雜人等來拖延不休,久久不願開船……對此,趙玖一言不發,只是任由其人表演,直到雪花之中禦史中丞張浚從藍珪那裡得到消息,狼狽來到渡口。
“官……官家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張浚來到渡口,見到趙玖當著他的面從容上船,卻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撲到跟前,拽住對方手中食盒,幾乎是帶著哭腔詢問。
“我弄錯了兩件事。”趙玖一腳在船內,一腳踏在船幫上,然後一聲輕歎。“其一,我以為來的會是呂相公;其二,我以為德遠你會直接開口勸諫,卻居然問了這麽一句話,倒是讓我措手不及。”
“是臣攔住呂相公的。”張浚勉力應聲道。“事到如今,以官家在這行在的權威,如果一意孤行,想做什麽事都無人可攔,而臣為禦史中丞,所謂言官台諫,本就有聯絡宰相、天子的職責,所以才自告奮勇至此。至於臣今日這問,也是臣這幾日想明白了,事情本無對錯,只是要有所取舍罷了,所以臣是在替所有不懂官家的人問一問,到底為何要如此?”
“我真不知道……”
“那臣問的清楚一點。”雪花紛落,渡口火盆搖曳,踩在渡口木板上的張浚卻根本沒有撒手的意思。“為何官家一定要親手殺劉光世?為何一定要親手料理逃兵?為何眼下局勢已經如此不堪,下蔡已無轉圜,官家還一定要在淮河堅守?到底有什麽意義?而這一次,官家為何又一定要親身犯險去對岸?官家難道不曉得,一旦張俊存了歹心,或者他約束不住自己下屬,國家便有傾覆之危嗎?而之前種種、往後種種,為何官家一定要一意孤行呢?”
“我還是不知道。”趙玖聞言再度搖頭。“德遠,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可有些事情哪有什麽答案?”
張浚搖頭不語,手上也根本沒有松開的意思,儼然是對這個回答不滿……實際上,這位禦史中丞既然鼓起勇氣至此,若不能給他交代怕也是不行。。
“不過,我也能理解德遠……”趙玖見到對方如此形狀,反而失笑。“你們這些日子總是拿光武來勉勵我,而論到光武,想當日昆陽戰前,所有人都說要放棄昆陽,唯獨光武堅持不可,然後隻帶十三人出城去尋援兵,想來彼時也有人會問,將軍為何要一意孤行?實際上我也想問問德遠,你學問大,你說光武彼時為何要一意孤行呢?按照彼時局勢,退一步到襄陽不更好嗎?他為什麽不願意退呢?”
張浚微微一怔。
“說到王莽,我也想問,王莽半生儒家楷模,又為何後半生要倒行逆施呢?”
“夫差為何要放過勾踐?勾踐為何能一十八年滅吳?”
“秦為何能六世明主,步步向前,吞並天下?又為何二世而亡?”
“楚大夫為何蹈江而去?楚雖三戶,為何亡秦者必楚?”
張浚已然漸漸失態,便是趙玖身後的楊沂中都聽呆了。
“還有李相公拿來勉勵我的昭烈帝,劉玄德當日敗走當陽,妻離子散,自己也都性命快不保,為何一定要攜民渡江?”趙玖繼續正色詢問不止,竟帶了一絲凜然之態。“諸葛武侯又為何要徒勞六出祁山?”
聽到這裡,想到那夜故事的張浚,手中力氣幾乎一泄。
“還有張巡又為何要死守睢陽?楚霸王又為何寧死不肯過江東?!便是完顏阿骨打,又為何要起兵反遼?”
言至此處,趙玖輕松拿開了對方放在食盒上的手。“德遠還不明白嗎?你以為我這些日子是沒由來的要做這些事嗎?我就沒有私下問過自己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嗎?而今日對你所問,不過是我胡思亂想中極少一部分罷了。說亞歷山大、漢尼拔、凱撒你們也未必知曉;說朱元璋、拿破侖更是荒謬……只是想的再多, 問的再多,我自己卻還是不知道為何罷了!只能安慰自己,事情做了就做了,問這麽多乾嗎?”
言罷,一身班直打扮的趙玖終於抱著食盒坐到了船上,便要下令楊沂中速速開船,卻又忽然想起一事,然後便朝渡口木棧上立著的張浚繼續問了一句:
“對了,上次在下蔡城中,德遠跟我說的李若水後來怎麽樣了?你也知道,朕確實記不得許多事了。”
“死了。”張浚茫茫然而應,幾乎是脫口而出。“靖康中被俘,二聖在金營受辱,他開口喝罵金人,被粘罕割了舌頭,他不能用口罵,便怒目而視,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斷手,最後寸磔而死……”
“你看,這便是了。”趙玖微微歎氣。“李若水早年出使金國,從你那日說的言語中便知道,他比誰都清楚金人的野蠻,可他為何還是要罵呢?”
張浚再不能承受,卻是跪在船畔木棧積雪之中,然後抓著船幫淚如雨下:“官家,臣請代官家渡河往下蔡一行!”
“若你去能行,朕也不會說這麽多了。”趙玖無奈揮手。“可此情此局之下,能安張太尉的,只有朕一人罷了!你若真有心,回禦營替朕控制局面,盡量瞞一瞞也好,最好等到朕回來也不被發覺。”
言至此處,趙玖兀自拂開張浚已經脫力的雙手,卻是讓楊沂中速速啟動船隻,而楊沂中也不再敢有半分猶豫……須臾片刻,大雪漫天,除夕之夜,堂堂趙宋官家,竟然隻乘一輕舟冒雪渡淮向北去了。
PS:大家晚安……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