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從趙老九登基時算起,行在這裡的核心議題就是到底去南陽還是揚州。
平心而論,南陽或者揚州似乎都差不離,都是對河北局勢徹底無望和對中原大部的無奈放棄,然後寄希望於從後方振作的道路選擇。
而且,從理性角度來說,揚州似乎還要比南陽更合適一些,因為揚州是那條大運河的起點,天然能夠匯聚江南財賦,而且前面還有淮河可做阻擋;相對而言,南陽盆地周邊雖有山脈,可東北向卻也算是一馬平川,彼處除了有個動輒百萬大軍的宗留守外,並無太多倚仗。
可是,所有人也都明白,揚州與南陽還有一個更深層區別,也就是一旦這兩個地方也不能支撐時的後路選擇:
其中,去了揚州,再守不住,就只能過江了。而一旦過了大江,任何一個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明白它的政治含義,偏安嘛,沒什麽可遮掩的,這也是很多經歷了靖康之變的人骨子裡的真實想法,金人實在是厲害,躲一躲又如何?
所以,看似合情合理最合適的揚州是主和派們的一致意見。
那麽去南陽呢?
去南陽進可入關中,退可入襄陽,且不說進入關中代表的主戰含義,即便是退入襄陽,那地方也毫無疑問擁有比在江南更強烈的興複政治信號,這一點當年武侯的隆中策說的很清楚了,這地方就是興複中原的起點!
所以,主戰派在權衡了生存與興複的平衡後,普遍性認為應該以南陽為臨時陪都。
至於宗澤的回到舊都,嶽飛的渡河北上,包括韓世忠一開始也稀裡糊塗上了個直接打穿金國戰神完顏婁室的防區去長安的方略,基本上是被主流意見給當成胡話來聽得……甚至宗澤斷斷續續的請回汴梁劄子,某種意義上恐怕是因為他早在河北便認清了某些人的秉性,借此來和李綱唱雙簧的意味。
是在強行架住、扯住趙官家!
因為當時那個情況下,唯一能扯住這位趙官家的,就只有類似的道德綁架手段了……君不見,即便是一群主和派,也隻敢說去揚州抗金,而把過江偏安這種話給藏起來,還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在‘二聖北狩’,中原河北人心未散的情況下,說出那種話來是要被主戰派揪住小辮子罵死,然後再被人民群眾活活打死的?
相對應的,即便是主戰派,也絕不敢輕易言戰,因為那是將二聖致於死路的一種狂悖方式,不是人子人臣該有的想法……實際上,即便是李綱,也只能說我們自強,則二聖自返。
然而,這種清晰、明確的對抗邏輯之間,不是出了問題嗎?
因為一個不為人所知,卻清晰無誤的事實是,自從某次落井事件以來,一切對抗與聯合,矛盾與拉扯交匯點上的那位趙官家、或者說我們的穿越者趙玖先生,腦子裡就根本是另外一個邏輯線條了:
首先,趙玖從未擔心過什麽二聖,也不會被什麽二聖所道德綁架,因為在他眼裡那就是兩個早死早超生,早死對誰都好的廢物累贅,甚至他都不知道二聖長啥樣子?
所以,他考慮問題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那些人,也沒被那些人的存在所干涉到。
其次,趙玖抗金的決心是毫無疑慮的,而且是不可動搖的。
這不是什麽民族主義情緒問題,而是一開始這位穿越者趙官家就已經從多重角度,從後世眼光高屋建瓴的分析後,確定了抗金才是自己的絕對利益所在!
當然了,
肯定也有這麽一點點民族主義情緒問題。 而且,等到了李綱回來,行在開始遷移,趙玖逐漸親身接觸到了這個時代的風物以後,很明顯因為現代人的基本道德觀念,而產生了某種不切實際的責任感……他在界溝親眼目睹了許多鮮活之人,又在稅子步鎮受到那種生存環境擠壓,多少是將他對這個時代的那種麻木感給驅散了不少。
然而,也僅僅是驅散了不少,距離徹底扯開那層個人與時代的薄膜似乎還差了這麽一點什麽。
所以講,此時我們這位趙官家的心思,莫說別人,恐怕連他自己都有些弄不清楚了……唯獨越是如此,他越想無所顧忌的盡快扯開這層薄膜!
“德遠(張浚字)在想什麽?”
十一月下旬,已經結冰的潁水之畔,一支浩大而臃腫的隊伍正在緣河而下,不過,即便是結了冰,作為原名潁州的順昌府母親河,潁水也依舊用水的特性為這支遷移隊伍帶來了巨大的便利性。
故此,還算是妥當的行程中,某段隊伍的兩名負責人卻還有時間在馬上思索、交談。
“不瞞元鎮兄,”張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倒未與趙鼎做什麽遮掩。“我在想官家到底在想什麽……”
“我知道德遠的意思。”趙鼎苦笑搖頭,於寒冬時節帶出了一股白氣。“你我俱知官家心有不甘,便是你我又如何心甘?但如今都已經要過淮河去揚州了,便是官家再有想法又如何?順昌府這裡還算是節點,往南陽往揚州尚有兩可,而一旦到了壽州,過了淮水,正南偏西便是大別山……何為大別山?南北分江淮,東西別荊揚,這一去便只有東南一條路了!”
張浚連連搖頭:“這正是我猶疑之處,須知一旦過淮,再走下去,只有一路向南,而天下人的心氣便會隨之一路泄下去,而官家當日如此決絕之意,哪裡像是泄氣的姿態?”
“也罷!”趙鼎也是無奈,卻又指著身側士民百姓的遷移隊伍歎起氣來。“且不說東南之事,也隨德遠你怎麽想,唯獨眼下局勢……你說,原本先發行在婦孺老弱,本意應該是輕裝轉移,如何又落得如此局面?這豈不是真成了漢昭烈攜民渡江了?”
“這也是無奈之事。”張浚終於正色起來開口勸慰道。“靖康時金人便劫掠東京無度,致使彼處變成一片白地,彼時便有無數東京百姓逃亡此處……你莫忘了那薑豉是如何來的……如今金人又盡破京東東路,依舊劫掠無度,京東兩路難民再來,官家又要走,還要收丁壯、府庫,士民惶惶,紛紛跟隨,我們又有什麽話說呢?盡量維持便是。而等這些人到了淮南,氣候溫暖,或者乾脆散入東南,彼處城鎮林立,又極富庶,總是有口飯吃的……”
趙鼎也是肅容,卻又壓低了聲音:“我如何不知道這番道理,且咱們幾人從東京一路捱過來,比此時更糟亂的局面也見過,我憂懼的還是此處動靜太大,金人一旦得知,相距區區五六百裡……正如官家之前的比方,明明野獸食人見血,卻又要背對野獸,豈不是誘野獸來撲?”
“金人必然撲來!”張浚當即應聲。“官家這個比方極為妥當,且從大局而言,行在自南京(商丘)動身開始,便必然要引來金人追兵了……”
“我說的是眼下小局。”
“大小並不衝突,既然金人必至,何妨捎帶順昌府士民?”張浚愈發嚴肅。“再說了,金人若要來,總得先過劉光世那一關,劉光世手上本就有一萬多人,此番又得了整個泰山以南數個軍州的防禦之權,怕是不下三五萬人,便是金人真來,不求他作戰,只要他能倚城而守,節節後撤,也總能撐到開春的!”
趙鼎連連搖頭,心中儼然不服,卻沒有再做爭辯。
且說,二人雖然是生死之交,又是鐵杆政治盟友,但很明顯的一條是,年輕的張浚率先得勢,而且此時滿腦子都是如何迎奉官家以穩住他的地位;與此同時,趙鼎年長,一直存著穩妥心思,不然當日在順昌府城內也不會率先以官家心腹主戰派的身份站出來勸說趙玖了……而且年長之人卻是年少之人的直系下屬,雙方之間多少有些話語權上的尷尬。
就好像此時一般,明明是張浚負責這段遷移士民的秩序,他卻一直在馬上亂想,反而是憂慮這些士民帶來麻煩的趙鼎一直兢兢業業,親自維持住了遷移秩序。
然而,二人既然沉默,未等趙鼎轉身繼續去巡視隊伍,卻忽然又有數騎沿河堤小心馳過,二人看的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此時應該跟在官家身側的中書舍人,自家兄弟胡寅,便幾乎同時出言相呼。
而胡寅聞得呼聲,一面並不稍停,一面卻乾脆直言相告:“呼延通部小校與一剛剛從北面逃來的通判在許大參所領士民隊伍中侵佔、爭奪百姓財物,為呼延統領所執,官家震怒,著我持金牌見呼延通,乃是要一並斬之!”
言到最後,胡寅竟是絲毫不停,直接消失在堤岸之上……而張浚與趙鼎也齊齊駭然!
且說,呼延通部是韓世忠走淮東前給趙玖留的一支千把人的可靠兵馬且不提,而所謂許大參,指的乃是許景衡,恰恰是張浚之前的禦史中丞。當時趙玖不知道他的立場,只是見他多次維護宗澤,才沒當成黃潛善同黨的,但也就是當成了工具人,把他隨便扔進了六部閑置。
而後來李綱回來,卻是知道根底,引為臂膀,趙官家這才曉得這是位隱忍不言的主戰派核心人物。
故此,這次李綱先行,脫離行在,為了安人心,趙玖專門把呂好問改成尚書左丞,將此人提拔為了尚書右丞,同參知政事,也就是正式入了東府,做了副宰相,也是要借此表示對李綱信重不變的意思。
類似的處置還有很多,比如戶部尚書、措置戶部財用兼禦營副使,同知樞密院事的張愨,此人原本被趙玖當成工具人扔出去到處刮佛像用的,據說還出了怨懟之語,如今也重回核心權力機構……而這些因為局勢需要回歸的老臣,正是張浚憂心忡忡,總是想著官家心思的某種緣由所在。
但不管如何了,現在問題不是這些因為遷移而亂糟糟的人事變更,而是剛剛胡寅話中透露的另一個信息——官家居然主動殺人了!而且是不論文武一起殺!
這代表了什麽?
官家此時到底在想什麽?
“總不至於想著赤壁吧?”停了半晌,回過神來的趙鼎方才開口一語,卻又忍不住嗤笑自嘲。
張浚卻依舊不語。
就這樣,二人繼續催促隊伍前行,複過了兩個晝夜,中間壞消息不斷,而這日上午,忽然間,隊伍前方複又一陣騷動,細細聽來居然是歡呼聲,再一詢問,原來前方隊伍忽然發現前面冰面漸消,這才醒悟淮口不遠,換言之,順昌府與壽州邊界已經要到了……
聞得這個訊息,一路辛苦的趙鼎自然是瞬間松了一口氣,之前種種憂慮也是頓消。
畢竟,按照計劃,行在這裡又要做一番分離,卻是大部分文官就於此處攜民渡淮,算是將順昌府此番隨行士民成功護送到了淮南之地;而與此同時,官家將與少部分行在核心人員,帶著數千順昌民壯與順昌府庫中的錢糧布帛軍械,繼續順淮河東行,到壽州去見徐州觀察使兼禦營統製之一的方面大將,也就是張浚的命中貴人張俊張伯英了。
換言之,一番驚嚇與混亂之後,目的地終於要到了,而金人尚未追來,還有比這更好的局面嗎?
“元鎮兄……”
寒氣逼人的淮河北岸,尚未結冰的大河渡口之側,臨別之際,一雙黑眼圈的張浚忽然出言叮囑。“過河之後速速安置妥當,不要貪圖淮南富庶安定,也不要接受淮南任命,即刻來行在相見……要我說,半載流離,天下事說不得要自淮上始見分曉。”
趙鼎半信半疑,但到底是重重頷首。
PS:狀態很差,今日就倉促一更,讓我攢一波蓄力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