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風起,河中泛起的小浪拍打著邊緣薄冰,建炎元年的臘月二十七凌晨,趙官家終於率最後一批行在文武渡淮來到了八公山。
而也就是這一日中午,正在八公山親自監督為張俊、劉光世修築撤退時憑險而守的軍營時,晴空萬裡之下,候在臨淮山巒上的趙官家親眼看到了自東北方向往下蔡城湧來的劉光世部潰軍!
其勢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且旗幟混亂,騎步無序,散落在下蔡城東、淮河以北的平原之上,卻又統一向著下蔡城匯集而來,宛如一堆亂糟糟卻又聞到蜜水味的螞蟻。
趙玖坐在八公山上看了半日,心情愈發糟糕,卻又回頭找了一個行家詢問:“正甫,我雖不懂軍務,可這數量是不是有些多了?劉光世部有多少人?”
“回稟官家,”楊沂中小心做答。“劉太尉部兵馬以之前來論,雖是諸軍最多一支,卻也只有一萬二三,此時數量卻不下兩萬,應該是魯南六軍州中皆有本地鄉勇弓手之流隨行南下……”
“這麽說……”趙玖忽然一聲嗤笑。“劉太尉雖少有戰場表現,可還是有些手段的,臨如此險境依然能有這麽多鄉勇兵馬棄家追隨?”
楊沂中愈發小心了起來,卻又壓低聲音相對:“官家,劉太尉的兵馬自河北時起便是他們父子幾十年養起來的,西軍將門多有傳承,又善於恩養……”
“我知道你的意思。”趙玖沒好氣的打斷對方。“我哪裡有半分問罪之意?真要問罪,我不也是狼狽逃了嗎?十萬也好,五萬也罷,金軍勢大,劉光世算不上罪過。”
楊沂中旋即不語。
倒是趙玖,看了半日,複又看到那些士卒在在城門前擁堵不堪,反而轉身下令,讓汪伯彥擬了道旨意,著趙鼎尋王淵過河去下蔡城中安撫劉光世,讓劉光世好生整理敗兵,可用的留下來和張俊一起固守,實在不可用的則讓王淵好生輸送回南岸這裡安置休整。
旨意傳到,河對岸如何反應趙玖已經不知道了,但整個下午他都在八公山上端坐不動,也不知道再想什麽,其余人侍立在旁,眼瞅著昔日以富庶廣大聞名的下蔡城幾乎肉眼可見的恢復了嘈雜感……儼然是潰兵紛紛入城,卻又不由松了一口氣。
當然了,趙玖也松了一口氣,但他依然沒有移動的意思。
其余文武心知肚明,也都隨侍一旁,並努力眺望,以靜待消息。
而終於,傍晚時分,眼瞅著光線都要暗淡下來的時候,楊沂中眼尖,忽然以手指向了東北面一個方向,卻是說出了一句居然讓所有人感到釋然的話來:
“官家且看,金軍到了!”
趙玖穿著圓領紅袍,端坐在山坡上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微微抬頭相望,夕陽下,果然看到一支裝備嚴正,隊形不散的小股騎兵隊伍自遠方疾馳城下。
而隨著這股騎兵奔來,城外零散潰兵幾乎是瞬間炸散,如無頭蒼蠅般四處散開,甚至有人不顧金軍相距極遠,直接跳入淮水之中……
趙玖遠遠瞥見這一幕,瞬間為之瞠目結舌。
要知道,這個天氣,除非是生在淮水邊的好漢子,但凡跳下去便是自殺一般的結局,而這些大宋軍人,明明身上還沒遭遇到生死危機,卻個個喪膽如此。
而且,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敢在東天跳淮河,那便是連死都不怕的吧?而如果連死都不怕,卻又為何要被驚嚇到跳淮河?
更荒唐的是,這股大約只有五六百人的金軍騎兵根本理都不理那些嚇破膽的潰兵,
卻是放肆直衝密布旗幟,架滿弓弩的下蔡城東門,儼然試圖奪取足足有數萬兵馬屯駐的下蔡大城……好在八公山上都能夠隔淮望見,河對岸的下蔡城上自然也已經窺見,所以一陣慌亂中拉起護城河吊橋之後,下蔡城上又有無數箭矢飛下,總算是逼退了這股金軍。 而金軍被逼退後,又似乎是有些氣惱,竟然反過身來四散起來,去肆意砍殺那些不及入內的劉光世部潰軍以作發泄。
這一場‘交戰’下來,趙玖看的心中真是無比憋屈……明明都是冷兵器部隊,卻硬生生如有了代差一般,當日蔣先生最糟糕的部隊對上日軍也不過如此吧?
然而更讓人無奈的是,周圍文武,個個都是從河北、東京逃來的,卻並無多少意外,儼然都適應了一般!
“官家且去休息一下吧!”
天色暗下,金軍自行離去,儼然是要去附近空蕩集鎮尋落腳之處,而昏暗之中,眼見到官家端坐不動、神色不渝、狀態奇差,呂好問猶豫了一下,到底是履行了一個宰執的職責。“張、劉兩位太尉合流,兵馬充足,又有下蔡堅城,淮上交通也在我們手中,淮南物資也能供給……金軍主力未到之前,下蔡必然能守。”
趙玖強笑一聲,也沒推辭,終於要起身離開,然而他剛一起身,卻又聞得河對岸一陣擾攘之聲暴起,竟然隔河傳來!
眾人齊齊回頭去看,卻因為天色已經暗下,難見具體情形,只是隱約覺得像是下蔡城內某個方向出了亂子,也是愈發覺得不解和緊張。
而趙玖幾乎是本能看向了楊沂中。
“應該是劉太尉部初來,不服張太尉部約束,又因為晚間宿營、夥食之類,起了相爭之意。”楊沂中稍一思索,便給出了一個可信度極強的結論。“這是軍伍中的常事,何況劉太尉那裡已經殊無軍紀……”
眾人感慨了幾句,好像還是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便再無言語,繼續各自散去,就在山上山下尋營中乾淨去處休息了。
而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一日夜所見所聞都超出了自己的過往見識,而自己偏偏只能如木偶一般渾渾噩噩,從頭應聲到尾,積累了太多情緒的趙官家這一日直接在山上宿營後,居然很快便墜入夢鄉。
PS:大家元旦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