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俺,臣……”
面對著突然來訪的趙官家,饒是張大頭領數代漁民出身,而且革命信仰堅定,但時代的局限性還是讓他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既不知道要不要行禮,也不知道怎麽行禮,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是我的過錯,”趙玖當即拉著對方雙手改口。“今日過來是私下拜訪,我不說朕,張頭領也不必稱臣,更不要行禮,這些虛勢,等明日到了殿上再做不遲。”
張榮這才作罷。
就這樣,雙方連著小林學士一起坐定,趙官家先示意曲端將散發著臭味的人頭取走,又請相國寺的大師傅們捧了點冰鎮酸湯,然後便接連不停起來:
“梁山泊幾多大?”
“是水泊中有島,喚做梁山?”
“偏南偏北還是在正中?”
“可與當日的宋江有過交際?”
“可有聚義廳?”
“頭領們可曾列過座次?”
“可惜,當日在河陰的時候,頭領沒有過來,否則我一定將禦營中軍、後軍,還有西軍那幾位一並帶來,無論如何也要湊個七十二大聚義……”
暑日天熱,下午時分,蟬鳴不斷,趙官家說的眉飛色舞,一時放飛自我,根本沒注意人家張大頭領坐立不安,也沒注意曲端在身後憤憤不平。
沒辦法,作為一個穿越者,如何能不對梁山泊的正主起興趣?
何況趙官家穿越快實打實的滿兩年了,對這位張大頭領也是打聽的詳細,知道人家跟那個在真正歷史舞台上稍微閃過便消失不見的宋江不同,這位張頭領是真真正正的一方豪雄,水泊之內數萬漁民打底,豐亨豫大時官兵圍剿難成,建炎之後又與金人力戰不墮,屬於真真正正的起義領袖、抗金豪傑。
更不要說,昔日縮頭灘一戰,剛剛過去的東平府大捷,此人與嶽飛配合出色,戰果出眾了。
甚至坦誠一點,當日幾乎救了淮上趙官家和他的小朝廷一命的縮頭灘大捷,此人的功勞猶在嶽飛之上!
當然了,最最重要的是,趙官家一意抗金,他當了兩年官家,也跟傳統趙宋中樞做了兩年鬥而不破的意識形態鬥爭,而這種鬥爭的一個重要體現形式便是要打破之前的守內虛外的軍事思想……他對這位張頭領的造反經歷真沒有任何不適。
恰恰相反,不知為何,基於對方的出身與經歷,趙玖心底對這位張大頭領反而存了一種莫名的期待與尊重。
而且,即便是非要考慮一下自己屁股下的那個破椅子,眼下似乎也沒必要為之大驚小怪了……無論如何,人家不還是來了嗎?而且是帶著孔彥舟的首級和劉麟這個大活人過來的。
前後之功,今日之會,已經足以證明了這個軍事組織和這個人的可靠性、實用性,以及最基本的立場。
所以,雙方當然可以暫時扔下那些政治上的瓶瓶罐罐,先行握手言歡。
而說了許久,張榮見到這位聞名已久的官家行事肆意,不似作偽,再加上他終究不是個凡俗草莽之輩,也漸漸想明白人家官家便是想刻意籠絡自己也無須如此,便也漸漸放開,言語也跟著順暢起來……倒是順著對方話語,說了許多江湖上的軼事。
非隻如此,這官家也如數家珍,說了許多他不知道,甚至有些驚疑的江湖好漢之事……什麽宋江部眾裡的行者武松就在陽谷活生生打了一隻老虎,什麽關西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被迫做了和尚……一直到那魯提轄來到此間相國寺,居然倒拔楊垂柳,這張榮才曉得,所謂官家吹起牛來,與尋常人並無二家。
不過,越是如此,二人越是放松……唯獨人一放松下來,又說的多了,不免言多必失。
“說起來,張頭領是梁山土著嗎?”趙官家好奇如常。
“不是。”張榮即刻做答。“俺本是濟州出身,梁山泊西南那處,離在水泊最北頭的梁山還有些遠呢……”
“那為何上了梁山,做了山寨之主?”趙官家幾乎是脫口而出,儼然無心之失,卻是引得一旁小林學士微微一怔,卻依舊無言。
張榮也是張口無聲。
“有何避諱嗎?”趙官家不以為意。
“是因花石綱上的山。”張榮情知推脫不去,再加上他心底其實一直存了一層防備,卻是乾脆咬牙做答,以觀這官家反應。“好大一塊石頭,運河運不過去,便從泗水轉濟水,結果還是走的慢,沿途拆了許多橋、破了許多家不說,本地漁霸還趁勢狐假虎威,不許俺們擺渡打魚。俺因為素來便是水泊靠西南那邊的漁頭,又因為當時俺們鄆城知縣時文彬有些好名聲,便被公推了去尋他……結果時知縣未見到,便先有那些漁霸找到縣裡都頭,卻是直接在城內將俺拿下,打了一頓板子送入牢內。後來的事情,俺便是不說,官家也該知道大略是怎麽一回事。”
趙玖微微頷首之余也是若有所思:“時文彬此人已經死在當日下蔡戰中,張頭領知道嗎?”
張榮難得一怔,隻以為時文彬是殉了國,也是不由感慨歎氣:“其實俺知道時知縣是個好人,只是世道如此,他也管不了下面許多。”
趙玖搖頭不止:“凡事都是下面的過錯,那還要什麽上面的人?要我說,天下事都該數落到上邊才對。”
不說張榮面黑心亮,一時心中微動,便是趙官家身後的曲端聞得此言,都不由呼吸粗重了起來。
而趙官家也似乎此時才想起身側還有一位堂堂禦營副都統,卻是順勢在石凳上回身,指向了身後方位:“張頭領請看,這位曲副都統,當日便是因為約束不了下屬,以至於堂堂副都統入京時當眾挨了二十鞭子。”
張榮微微怔住,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見禮,但眼見著那人面色由紅到白,複又從白到紅,卻始終不發一言,這位梁山泊大頭領到底是忍住了這個念頭。
而與此同時,那官家也繼續侃侃而談,隨意說了下去:“還如太上道君皇帝,他當日為了一個什麽艮嶽,使東南至運河兩岸,乃至於濟水、泗水周邊民不聊生,南邊方臘之亂,北面宋江橫行河北、海上,連大頭領也被逼上梁山,整個國家內瓤空廢,所以金人一來,他便北狩去了……可見,上面的人總是脫不了乾系的。”
這話說得邏輯混亂,不清不楚。
但曲端原本憤懣,聽到此言,卻反而驚得連憤懣都不敢憤了。而張榮聞得此語,雖然情知裡面有諸多說法,可心中還是忍不住快慰一時,隻覺得吐了生平一口悶氣之余,也是泄了一口今日胸中硬撐著的無名之氣。
唯獨小林學士一聲不吭,這份城府著實讓人敬佩。
“當然,還是這個道理。”趙玖繼續隨意言道。“朕當日被金人逼到淮上,不得不戰,一開始還心懷怨憤,隻覺這天意不公,為何父兄做的好爛一鍋粥,卻要我來喝?唯獨這些日子才漸漸想清楚,我登基以前倒也罷了,登基後的局面卻不好再推與他人,若非是我之前一意沮喪,棄了兩河配置,又在明道宮猶豫許久,何來淮上之困?便是去年,若非是我在南陽舒坦的久了,不曾布置妥當,又何至於需要自己豁出命來去鄢陵奪軍權?前世之事,後事之師,咱們這般做大頭領的,總要為下面的人擔起事情來,張頭領你說對不對吧?”
張榮終於起身,朝官家拱手作了個揖:“官家說的極對。”
趙玖不由失笑,卻是在座中伸手拽著對方重新坐下:“隨口一說罷了,就是怕大頭領多心才多說了幾句……到此為止,大事明日殿上再說。”
張榮這才重新坐下。
而就在這時,趙官家卻又失笑起來:“其實,剛剛劉麟最後一句話幾乎便要說動了我,我也是強忍著沒應聲……”
張榮一時沒想到是哪句話,不由有些茫然,倒是身後曲端,愈發面色蒼白起來,隻覺今日隨這位官家出來,算是漲了見識……論跋扈,自己何曾跋扈過這位官家?
且說,轉到石桌這裡,趙官家與張榮繼續坐下攀談,但此時天色已晚,和尚們都送了三回酸湯了,說不得幾句話便太陽便漸漸西沉,眼見著是不好再留下來了,而趙官家也只能握手言是,實在是不好抵足而眠的,便正式起身,隻與張榮約定明日再見。
不過,就在這時,趙玖方才注意到,不知道何時起,張榮的隨行侍從們早已經紛紛聚集於廊下圍觀,此時見自己起身,更是聳然探頭,試圖看個究竟,並引起了隨行班直的警覺。
趙官家心中微動,複又想起史書中的某個經典橋段,卻居然笑眯眯的走了過去,來到距離那些人不過七八步之外,然後便在院中一手扶著腰帶一手指著自己面孔做了介紹:
“諸位梁山好漢可是要見官家到底生的什麽樣子嗎?不妨細細看個究竟,我也不過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罷了。”
廊下的梁山泊眾人一時轟然,各自湧出廊下,禦前班直先沒慌,張榮卻先慌了……萬一這裡面只有諸位老五那般夯貨,存了不軌之心,他到底該怎麽辦?
所以,張榮直接上前,搶在趙官家身前阻攔,然後又親自護送趙官家出院門而去。
臨別之時,張大頭領難得埋怨:“官家何必與那些鳥廝計較?”
趙玖哭笑不得,只能搖頭:“都是好漢!”
張榮想起今日南熏門所見,卻是不免感慨:“上殿做狀元,出街戴紅花的,方是真好漢。”
趙玖心中微動,卻並不言語,只是告辭而去。
當時無言且不說,翌日上午,宮中發出諭令至都省、樞密院,正式召見東平府鎮守使張榮,並使宰執們殿上同列接見。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東平府戰事結束的極為利索,雖說不讓擴大戰事的金牌已經送達前線,張榮又主動來見,可不代表沒有事情要處置。
偽太子劉麟如何驗證正身再行明正典刑,偽元帥孔彥舟首級又如何懸門示眾?
嶽飛、張榮如何封賞?
梁山泊張榮部該如何處置,以什麽名義存續改編?
東平府、兗州又該納入哪個節度使防區?
殿中侍禦史萬俟卨與禦前班直統製官楊沂中戰鬥不利,居然走了偽丞相洪涯,又該如何論及此戰功過?
事情有大有小,照理說本該有預案,但是這一戰打的倉促,結束的也迅速,卻多少讓中樞宰執們有些始料不及。
尤其是這些日子,與東平那邊戰事短促、激烈而又形勢陡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隨著呂相公勸得趙官家開了恩科,又許了富戶贖河北流民以置州學生、太學生的特例,京中一時多有文華之士與富貴人家漸漸聚集,而且越聚越多,中樞重臣們不免有些分心。
所以,讓宰執們聚集於禦前,直接處置這些事情,就顯得很有必要了。
而不管如何了,這一日上午,張榮懵懵懂懂,先是有人送來一副官袍,又有人專門自宮中出來交代禮儀……雖說有昨日趙官家親自過來安慰,心裡有了底,但還是不免鬧了個慌亂之態。
尤其是入得宮內,見到宮殿雖然蕭索,人煙稀少,卻還是昔日宮城規模,形製俱存,更是心中驚愕,存了多分小心謹慎。
不過,入得殿內,行的大禮,抬起頭來,親眼看到禦座上的人正是昨日之人,情知昨日不是遇到了騙子,張大頭領到底放下心來。
果然,這趙官家也是義氣如舊,殿上也是屢次維護,並沒有多余事端出來。
最後,隨著趙官家一力推動,殿上議論清楚,親自來京展示誠意的張榮正式加為節度使,依舊駐守東平府,兼禦營水軍都統製,卻幾乎是維持了梁山泊的原本大小之余還讓這支隊伍繼續獨立成軍。
這使得梁山泊部眾正式納入禦營體系之余,張榮也正式成為靖康後第十位正正經經建節之人(李綱、宗澤、宇文虛中、劉光世、韓世忠、張俊、李彥仙、嶽飛、王彥)了……從今往後,此人便是天下數得著的人物,更是朝廷數得著的人物。
對此,幾位宰執雖有想法,卻還是默契接受了這種安排。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接受卻不僅僅是對張榮此番舉止的認可,也不僅僅是對趙官家軍事權威上的服從,其中還有一番不好說出口,卻是中樞宰執們心照不宣,乃至於老生常談的東西。
問題和答案都在嶽飛身上。
或者說,在嶽飛和他的禦營前軍身上。
要知道,此番張榮加節度使之前,殿上宰執們已經跟官家大約討論清楚,同時加嶽飛少保職銜,兼領兗州軍務,經此一事,年僅二十七歲的嶽飛算是正式與四十四歲的張俊、三十六歲的李彥仙並列,僅次於韓世忠了。
而且,他的禦營前軍是眼下編制最大的一軍(五萬五千定額),而實際繼承了之前張所所領防務和部分東京留守司防務的防區也是最大的一個(廣濟軍、濟州、兗州、興仁府、單州、應天府,同時協防滑州與開封府)。
其實,早在之前河陰改編時,便已經有人對趙官家以嶽飛這個年輕人繼承東京留守司的巨大遺產有些不安……這不是妒忌怨恨,也不是信不過誰,而是真的出於公心,因為當時東京留守司的部隊數量加上嶽飛本身濟州軍的數量,幾乎佔了整個中原部隊的一半,偏偏嶽飛又那麽年輕,更別說還有孔彥舟的前車之鑒了。
所以,攤誰都會有一些嘀咕的,更別說中樞臣僚想保持外鎮平衡,幾乎算是一種本能了。
唯獨當時趙官家威信正著,不好辯駁而已。
到了後來,中樞在東京漸漸安定,君臣之間也漸漸安穩,政局穩定下來,此時居然又是嶽飛一枝獨秀,屢立功勞——東南平叛,以及這一次東平府大戰,都打的極為漂亮。
而且隨著這個年輕將領正式位列帥臣,他身上的一些其他優點也展露無疑,喜歡讀書、能作詞;甚至有一定政治見解,能做出《良馬對》;關鍵是軍紀分明、私德顯著,遠遠高於其余帥臣。
非隻如此,當時商議各軍定額,他也沒有挾兵自重,而是直接認可了東京留守司兵馬良莠不齊的指責,同意了禦營前軍兵馬裁撤過半的方案。
種種行為,堪稱無懈可擊……幾乎讓人覺得這簡直是武臣中的諸葛亮一般。
但越是如此,有些人心裡就越是警覺……這真不怪這些人,因為文臣中的諸葛亮是真出過一次的,搞得趙官家動輒拿諸葛亮來激勵身邊文臣,但武臣中的諸葛亮還真沒出過。
實際上,對於東京中樞這裡來說,他們此番面對嶽飛已經保持了某種極大的克制,並保持了對抗金大局的相當尊重——別的不說,隨著嶽飛再度立下功勞,其人地位提升、轄區順勢擴大,其實並無人真正無端阻攔。
但是,這不代表他們不可以用其他方式來做相應的限制與安排。
比如說一直讓閭勍這個老資格在應天府南京城坐鎮, 便是一種手段。
再比如這次破格提拔張榮,之所以如此順利,其實也隱隱有幾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意味——有張榮在東平府領著這麽一支獨立於禦營前軍的兵馬,總是讓人安心一些的。
對此,張榮便是再臉黑心亮,也一時察覺不到其中貓膩,只是覺得東京這裡趙官家著實義氣,相公們也都處事公平,甚至有些大方,根本不似自己之前憂心的那般,更別提什麽五百刀斧手了……自己來時憂慮,簡直就像個笑話。
非要說個不妥當的,反倒是那位小林學士,據說是自己保人,本該與自己一路的,但全程像個悶葫蘆。
不管如何了,張榮入京之事算是處理的妥妥當當、漂漂亮亮,而其人臨行前,趙官家還親自引他到了艮嶽遺址射了一場獵,並邀請他中秋之前再來一次東京,看看那些‘戴花的真好漢’。
張榮自然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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