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秋高氣爽,之前風波驟起的關西事早已經被一股無形之力給漸漸衝淡,便是沒有衝淡,今日也注定會被規模龐大的殿試所遮蔽。
雖說朝廷慌亂立足,東京不複過往,當年各種儀製注定難以重現,而且這次恩科取士也是所謂三舍法(縣學、州學、太學)與以往開科取士的嫁接,算是不倫不類。
但當這日一大早,數以百計的太學生湧入高大壯觀的宣德門,然後在宮牆內右行過威嚴至極的大慶殿、轉左長慶門、繞崇文院、經左銀台門,再轉行向西以後,這群年輕帝國精英們還是忍不住心神恍惚。
畢竟,不說之前宣德樓之巍巍然,大慶殿之軒軒狀,只是前面,便是集英殿所在了,而今日在集英殿殿試之後,直接出來再向西,便是那貼榜唱名的西華門。
此時此刻,大宋百余年的文華儀式,以及背後恩養讀書人的政治傳統,到底是給這些年輕的帝國精英們帶來了巨大的震懾力與衝擊感。
無論是誰,不管是師從什麽學派、持有什麽政見,一想到寇準、范仲淹、韓琦、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三蘇,乃至於呂夷簡、包拯、富弼、龐籍、文彥博等等等等耳熟能詳之人都曾從這條路上走過,然後入了集英殿,轉出西華門……所有人就都不免心潮澎湃。
那種敬畏之心與躍躍欲試的期盼感,居然毫不衝突的融合到了一起。
而這種心態,隨著他們開始緩慢有序湧入集英殿,就更是達到了一種極致。
不過,正所謂你走在路上看風景,人家卻把路上的你也當做風景……就在無數太學生從東西華門中間的寬道上走過,緩緩轉入集英殿時,殊不知,同一時刻,趙官家早已經帶著一大幫人立在集英殿旁的皇儀殿皇儀門上許久了……而且,這廝居然還是專門來看這幅風景的。
甚至,這些基本上頭次來皇宮的太學生們根本不知道,其實以往真正取進士的時候,一般就是直接西華門進出而已,根本無需從壯觀的宣德樓、大慶殿前走一遭才過來,只是因為今日趙官家特意囑咐,這才專門為之。
換言之,這些太學生根本就是為了滿足趙官家登皇儀門觀看這一幕,才饒了那麽一大圈子的。
對此,宰執們也好,主持今日大典的禮部尚書朱勝非也罷,全都無話可說。
畢竟嘛,一來,眼下宮城蕭索,大慶殿、崇文院根本就沒啟用,從那裡走並無誤事;
二來,趙官家給的理由也說得過去,所謂東京繁華不再,當借正樓正殿以顯此番取士之正;
三來,宰執們也在這皇儀門上看的熱鬧。
回到跟前,皇儀門樓上的雕欄遮蔽,趙官家引數十大員居高臨下,只見下方路上數百太學生步履急促,動靜頗大,卻無半點言語之聲,端是讓人有些感慨,以至於許多人躍躍欲言……唯獨這個場合,官家沒出聲,大家也不好第一個出聲,免得引起下方學子注意罷了。
而看了一會,趙官家到底是沒忍住,然後當眾回頭失笑:“朕本想仿效唐太宗說一句‘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卻不免顯得有些得意忘形……”
宮殿空闊,上下噤聲,所以此言一出,即刻引起了下方學子的注意,引得不少腳步不停之人偷偷來看,更引得樓上許多人一起失笑、陪笑。
笑完之後,穿著不合身官服,略顯小心的禦營水軍都統、梁山泊大頭領張榮第一個忍不住好奇:“官家,這一次得多少人?”
“六百!”趙玖脫口而對。
“全都是進士?”張榮愈發愕然。
“是。”趙玖坦誠相對。
“也該這般的。”張榮若有所思。“許多年沒取進士了,也該取一次大的。”
“非是此意。”趙玖依舊坦誠。“眼下中原各處官吏缺額並沒有多到這份上,更何況錢糧還是緊張,官吏都也在半俸……其實朕此番取士,有意多發禦營軍中效命……如何?張太尉可要些進士入你水軍中聽令?”
張榮愕然一時,欲言又止,便是受了官家旨意,一起過來的韓世忠、張俊、嶽飛、李彥仙、王彥等其他節度使也都紛紛愕然,兩個禦營正副都統,也就是王淵、曲端,也各自失態。
相較而言,隨侍的文官大臣們,自呂好問以下,三位宰執、一位禦史中丞,外加六部主官、數名翰林學士、幾位中書舍人,反倒是沒有什麽言語……也就是其中幾個人微微皺了下眉頭罷了。
很顯然,這群人應該早就知道這番安排了。
不過,如此有悖於文重武輕政治傳統的安排之所以能夠順利通過,自然有一段秘辛——具體來說,乃是跟近來東京城內的一位風雲人物有直接關系。
而此人便是胡寅親父、道學名家胡安國了。
話說,當日胡安國入覲,肯定沒有那些太學生腦補的那麽多戲;也沒有胡安國自己輕描淡寫,顯得多麽失敗一般……最起碼從趙官家的角度來看,他那天和胡安國其實算是談笑風生,外加和平分手的。
首先,胡安國並非是什麽腐儒。
他提出的那些意見,諸如應該以軍事為先、堅守舊都等等,跟趙官家乃至於中樞目前的執政理念其實是相合的,非隻如此,作為一個之前中了進士便回去隱居的人,胡安國那次面聖,其實是說出了很多當政者注定難以觸及的要害問題的。
比如說,這位大儒就直接當眾指出,朝廷內部的官員已經有了結黨的傾向,東南、巴蜀、荊襄等各地重臣在中樞都有自己的羽翼,時常為了地方利益與天子宰執搞對立……引得李光、朱勝非、劉子羽等人各自惶恐。
再比如說,胡安國公開提出了‘兵權不可假於人’,他是第一個稱讚趙官家與統製官們建立劄子制度的人,而且他認為這還不夠,官家應該進一步嘗試將天子和中樞的權威滲透到軍隊的更深入層面。
而正是借著這兩個當時忽然當眾拋出的敏感議題,趙官家才能順水推舟,將之前一直受到副相許景衡、禦史中丞李光強烈反對的進士入軍一事,給正式通過。
實際上,到了那個時候,趙官家對這位道學名家已經有了幾分喜歡了,他是真覺得胡寅的爹好像比胡寅還好用……大胡同學只能用來在戰和問題上定錨,可這位老胡先生卻是能在許多政務上起到定錨作用。
不過,最終的結果所有人也都知道了。
資歷極高、名聲極大,又有正經出身的胡安國還是沒能一躍而為中樞重臣,只是得到了館職與恩賞,本質上還是閑置了。
原因倒也清楚。
當先一個,便是這位老胡先生的表現引起了宰執們以及其他重臣的警惕,這麽一個理想化的大儒擺在這麽一個總喜歡惹事的趙官家身前,兩人加起來怕是不比當日呂頤浩和官家在一起更容易對付吧?
誰敢留他?
另外一個,自然便是引起了巨大爭論的‘養氣’之說了。
平心而論,趙官家並沒有對這個‘氣’有太多反感。
哪怕胡安國專門強調了,他這個‘氣’不是一種形象化的比喻,而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宇宙本源與道德的結合,趙玖依舊沒有覺得荒謬……原因很簡單,看人要講一個時代視角的。
你趙玖二十來歲就知道氧氣,人家胡安國胡子一大把卻知道‘養氣’,那是你這個人特殊,不是人家水平不行……因為這年頭的主流哲學思想,就是要把道德這種虛無縹緲東西跟宇宙萬物至理連到一起的。
而且,這種聯系還要遵循儒家經典的指導。
不過,即便是心裡明白,但趙玖還是斷了讓老胡先生留在身邊為重臣的心思,因為他必須要堅守更講究功利的新學,而根據趙官家這一陣子拿出工科狗勁頭做的認真研究,卻早就發現新學有兩個天大的問題!
首先,自然是蔡京和那位太上道君皇帝堅持新學,卻因為自家太髒,順便將新學的政治名聲給糟蹋了……這一點得慢慢來,沒辦法的。
其次,則是新學在自家的理論體系中,根本沒有一個系統的對天地萬物、宇宙根本的有效闡述。
你甭管人老胡先生的‘氣’在這年頭如何標新立異,如何讓部分務實的太學生都覺得有些荒謬,新學那邊,卻是連這個‘氣’都沒有的!
而眼下,趙玖偏偏又根本沒時間去研讀儒學經典,幫著新學完善這個‘氣’,以求借殼上市……那麽沒辦法,就只能讓善於養‘氣’的老胡先生先閑置下來了。
這才是當日胡安國入覲,雙方談的入巷,卻反而無奈分手的真正緣由。
但不管如何了,僅僅是衝著這次進士發往軍中的事情,趙玖也得謝謝人家。
轉回身前,周圍武臣各自驚異,張榮想了半天也沒敢答應,那邊隨著諸多太學生湧入集英殿中,趙官家也不好多說,卻是扶著金帶,穿著大紅袍,戴著硬翅襆頭,引著數十名文武重臣,自皇儀殿側門轉入集英殿中去了。
上的殿來,趙官家端坐禦座,左右文武列於階下,下面六百名太學生便在稍顯擁擠的幾案之側行大禮相對,然後又在官家與大押班藍珪的依次相對聲中起身,並歸於幾案之後。
到此為止,趙玖依舊面色如常,下面六百位馬上要成為進士的人則神色各異……而有意思的是,重臣之中,左手便首相呂好問、兵部尚書領開封府尹陳規,居然和右手邊的幾位帥臣一般,面有異色。
呂好問恩蔭出身,陳規明經科出身,科舉上都有遺憾。
而那幾位帥臣,則無疑是因為上百年的風俗人心,紛紛起了別樣心思……當然了,這其中,肯定是專門被官家邀來觀禮,也是出身最低的張榮,最是失態。
禮儀繼續,很快便有禮部尚書朱勝非引內侍上前,請官家當眾禦筆出題。
這種表面功夫自然不必多提,題目趙官家也是早就想好了的,甚至是與呂好問、汪伯彥、許景衡三個宰執通了氣,確定了沒有反對意見的。
但不知為何,眼見著官家在禦案上提筆寫了一半,忽然停住,明知道這位官家又要作么蛾子的三位宰執, 卻全然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恰恰相反,這三位反而有一種一塊石頭落了地的感覺。
因為該來的,總得來。
“呂相公,朕記得,這次是有地方優秀吏員、年輕知書軍功者一並參試的……對否?”安靜的集英殿中,六百位正襟危坐的準進士耳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無誤的官家‘禦音’。
“回稟陛下,正是如此。”
一個稍老一些的聲音當即應聲,很顯然便是當朝首相,許多人認為功勞不比李綱、宗澤差的呂好問呂相公了。
“那這樣好了。”趙玖忽然失笑,卻是連手中毛筆都未放下,直接指向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宛如在說什麽閑話一般脫口而出。“鵬舉,你既有軍功,又年紀極輕,且素來知書,不也合規矩嗎?朕讓藍大官加個案子,你也來考一考吧!”
ps:抱歉,今天有點無力,就是這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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