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澀,匯海門下進城的各地商販因為長途跋涉,多少都帶著遮掩不住的疲倦,近的遠的,天南海北就這麽聞訊而動,為了趁此良機大賺一筆,就算一路吃苦遭罪,或許等看到兜裡白花花的銀子後,大抵也會覺得不虛此行。
守城的兵卒披甲持戈,認真搜查著每一位進城的商販,有遇著推貨物的車駕,還得再將貨物仔細檢查一通,以防居心叵測的歹人會在貨物中做什麽手腳,進城的商販排成長隊,長龍一般就這麽似卡在城門下。
最先進去的不少人便站在城內街邊,手裡或許還拿著些許買來的炊餅,靜靜等待著正被檢查的同行人,城外排在後面的人有些已經開始罵出聲來,嗡嗡嘈雜不堪,加上天寒地凍,肚腹再無半兩暖食,即便裹著狐裘也抵不住貫城而過的寒風,風聲嗚嗚,將人聲嘈雜之音遮蓋下去。
不知為何,城內距離城門不遠處的街邊,卻是好似發生了什麽事,城外商販見得城內街上行人一窩蜂似跑了過去,隱隱可聽得人群裡傳來“兵老爺又如何……”之類的話語,好像是當官的當街打了人,城外能看到的商販,心裡大抵是這麽想的。
“可以走了!”
檢查完包袱的兵卒在田老七身後推了一把,喝令他速速離去,田老七險些摔個趔趄,在地上滑了兩下,好在勉強站穩腳跟,回頭瞥了一眼正在檢查一位婦人衣服的兵卒,嘴裡嘀咕了一句“該死呵……”
田老七不是獨行來此,還有幾位兄弟同行,只不過在城門口排隊時擠亂了,也就暫時分開,因為他站的靠後,幾人中算他入城最晚。
緊了緊身後的包袱,田老七朝那座面攤緩緩走去,只是剛走兩步,便陡然聽得圍了三層的人群刹那鳥獸四散,“嗡”的各自逃命開來,手足無措跑撞在一起的,被他人擠翻在地遭了殃的,嘴裡喊著“誰偷了老子錢袋的”,被人群衝翻的攤鋪,打翻的炭爐,燒火的炭火滋滋冒煙響著……
一道略顯熟稔的身影就那麽飛在半空,還沒來得及落下,便被一抹扎眼的刀光帶起一串血線,斷開的人身就那麽砸落在打翻的炭爐上,發出令人作嘔的燒焦氣味。
“你敢剁了我兄弟……”
又是一道熟稔聲音傳來,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的田老七便再看到兩道身影就那麽衝撞在了一起,又倏忽分開,一人胸前插了把鋼刀,血水正滋射出去,將泥漿地面調成紅色。
“四哥……”
因為事發突然而心神恍惚的田老七終於將眼前這一幕與腦海裡某幾位身影重疊,顧不得在路上摔斷的腿腳如何疼痛,便“哇呀……”一聲從褲襠裡掏了一把短刀,大喊著衝殺了出去!
一刀結果了對方的陳西星聞聲扭頭,只見一位腿腳不便的漢子持刀就那麽衝了上來,回頭問了身邊姬貝戎一句,“你認識?”
姬貝戎看去一眼,淡淡搖頭,“認識個鬼!”
“好說……”,如此說著,陳西星便大步流星踏出,隨手抄起了身側的長凳,鋼刀尚未拔回,在距離衝上來漢子三步遠的地方,一個側身閃避,同時長凳從腰側斜砸而出,“轟……”,長凳碎成幾截,漢子也被砸飛出去,腰側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城門下兵卒也正看過來,因為距離太近,而且還大動了乾戈,有兵卒跑進營帳,應該是向將領稟報,同時兩位操戈兵卒正小跑而來。
“老七……”
眨眼間就折了三個兄弟的歪嘴大漢眼底血紅一片,死死盯著那個端著半碗面湯在喝的邋遢漢子,心裡怒火熊熊燃燒,恨不能衝上去將對方亂刀分屍,但腳下步子卻生根一般釘在地上,肩上扛的大刀也在輕聲嗡鳴!
“三……三哥,我姥姥剛給我托夢,讓我回家一趟……我就先走了……”
最後一位兄弟也棄他而去,什麽姥姥托夢,都死了幾十年……名為燕三的歪嘴大漢心裡如此想著,肩上的刀也擲了出去,“唰唰”兩聲悶響,便又是“砰”的落地聲,鮮血正從斷腿中流泄,隨之而來就是鬼哭狼嚎的慘叫……
“狠起來自己人都砍,佩服佩服……”
燕三看得對方卻是拱了拱手,臉上有些難掩的錯愕,但也似乎正在盡力說服自己接受這一切,如此瞬間,對方走了過來,燕三隨即抬手轟出一拳,落下的雪片被他拳罡裹挾,驟然形成一道呼嘯風雷,轟向對方的心口!
“轟……砰!”
兩聲迥異的聲響在當街炸開,其中一道橫飛而出,撞塌半堵老舊城牆,塵土彌漫間,隱隱可見鮮血淋漓的半條手臂已然斷碎,袖管隨寒風而擺晃。
“就這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
陳西星聽得其貌不揚的邋遢漢子嘴裡嘀嘀咕咕,此時也不免對其刮目相看,不過先後出了兩拳,兩拳之下卻是一生一死,就算後面這位能活下來,那條手臂多半是保不住了,見過戰事慘烈的陳西星,自然能輕易判斷出廝殺中所受傷勢如何,這幾乎是一個合格兵卒普遍具備的技能。
“還不知這位朋友姓甚名誰,身手如此了得,想來也不是無名之輩?”
生了惜才之心的陳西星抱拳揖禮,藉著先前同桌而坐的點滴情分,想拉攏姬貝戎投身行伍,在他看來大丈夫理當如此,金戈鐵馬,馬革裹屍。
姬貝戎擺擺手,莫名打了個響指,這才笑道:“談不上,不過是多學了兩年拳腳而已,若是真刀真槍廝殺,也不是什麽萬人敵的神仙老爺……”
“你可是這守城的兵將?”
姬貝戎看著被陳西星揮手攆走的兩個兵卒,又上下打量了陳西星一眼,如此問了一句。
“不過是無名小卒!”
陳西星應答爽快,也未曾隱瞞,二人又有來有往聊敘片刻,姬貝戎方才稱有事要先行離去,陳西星這才抱拳告辭,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陳西星總覺得他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南書房。
天子殿下收到宮外傳來的訊息,便一直陰沉著臉坐在書案後,手裡把玩著兩件油光水滑成色極好的玉膽。
他辛辛苦苦打造的草蛇灰線就這麽被人斬斷,使得山上山下的諸多事宜一時間也微微凝滯,山上那群往日不理世俗甚至將他這位天子絲毫不放在眼裡的修士,他早有心打壓,但基於種種原因最終未能如願,而這次皇都圍困,算是無形之中天助人也,他的計劃也就可以順理成章施展。
統禦山上修士,令其為之俯首,這是他坐上龍椅前就已經日思夜想的事情。
“想拆寡人的台,不免小覷寡人了……”
天子殿下眼前浮現一張頭臉來,這張頭臉的主人近來風生水起,聲望拔高之勢,甚至超出了複起的老相,在這其中他也有過推波助瀾,但一切終究還是在他執掌之中,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暗中布下的幾條草蛇灰線皆被連根拔起,細細思量後,在幾件事情背後,發現了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對於朝堂眾臣人心的把握,天子自有一套禦下平衡之術,扶起一個新興寵臣,就需要他複起一位骨鯁老臣,打壓一部不合聖意的朝臣,就要重用另一部,他終日就像學塾傳道授業的老夫子,審視著台下每一位心性各異的學子,或點撥,或打壓,或暗中提攜,他求的是一個在相互掣肘中平穩前行的朝堂,僅此而已。
但如今好像這一切不過是他自己遐想而已……扶持的卻反了他,複起的又龜縮不作為,朝堂無人可用,一切仿佛陷入了泥濘的沼澤地,他想動彈掙扎一下,都會顯得格外艱難乏力……
匯海門將領陳渠,兵馬司指揮司柳忠言,這二人如今都是他在考量的對象,陳渠此人如他先前所說,是做過一些醃臢事的,但查來查去也沒有令他滿意的把柄可抓,對於注重禦下平衡的他而言,這幾乎是不可重用的,因為在他看來沒有犯過什麽錯誤的人是不真實的,或許是犯過錯但隱藏極好,尚未被他發現,如此想想隻覺得愈發不可掌控,更何況還是充當統禦兵部的大員?
“人無私欲,與聖人無異,可天子腳下,真的需要聖人嗎……”
李姓天子起身走到窗台前,隨手推開閉合的雕花木窗,寒風灌湧進來,吹得李姓天子微微眯眼,臉上落的雪片消融成水珠,在舉目所及的視線裡,落雪的皇宮無聲矗立,這座經歷無數戰火的大院子,如果以聖人手段統禦,會不會情況好很多……
北城。
這兩日嚴狗旺覺得自家屋子像是坐在火堆上,晚上睡覺即便脫衣而睡,也不覺得冷寒,藉著如此春宵一刻,哄睡孩子後,便與自家婆姨好是一番廝殺。
因為戰果顯赫,婆姨這兩日也再無往日嚴厲,還會心疼給他做些補身子的藥膳,光景就在夜夜廝殺中過的如此愜意而自在。
幾日前銜泥巷發生的那一幕,嚴狗旺至今回憶起來,也不免會打個寒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連滾帶爬回到的家,但那難以忘懷的一幕,使得他至今龜縮在家,半步也不敢踏出屋外的原因。
“當家的,家裡粗鹽快用光了,你去街上買二兩來,另外再買點木炭,這雪還不知道下到什麽時候,家裡備點總是好的……”
正做飯的婆姨在屋外說話,躺在床上正陪孩子玩耍的嚴狗旺懶懶起身,穿上棉衣下床,踏出屋子後看眼院子積雪正在消融,便拍胸脯保證:“媳婦,這天氣估計用不上木炭了,再說這東西眼下價錢死貴……”
因為忌諱銜泥巷,嚴狗旺就特意兜繞半圈,才到的街上雜貨鋪,與鋪中夥計閑聊之際,得知這北城百姓眼下都在討論這“地暖”一事。
“也真是奇怪,這北城地下傳說是有了火龍王,才會變得地暖如春,還有人說在自家井裡發現了地火,反正說什麽都有,傳的神乎其神的,大夥也不知道該相信誰的,也都在議論……”
鋪子裡來買東西的人不少,但此時都脫了外面厚重棉衣,眾人也正在議論地暖一事,嚴狗旺敞開棉衣,不經意瞧得站前幾人腰側都懸了刀,心裡莫名“咯噔”一下。
夥計還在喋喋不休,但嚴狗旺已經再無聊敘的心思,他從那幾人身上感覺到一股衝體而出的殺氣,仿佛下一刻這裡就會變成血漿塗地的修羅場!
匆匆買了粗鹽,嚴狗旺不知為何便隨在那幾人身後,聽得風聲裡傳來的斷續話語“有人……動手……我們切莫慢人一步……”
興許是跟隨太久,嚴狗旺終是被幾人發現,三人中個頭最矮的一人吐著白霧走了過來,上下打量嚴狗旺一眼,怪笑道:“怎麽,想探爺的底?”
嚴狗旺連連擺手,差點將懷裡的粗鹽抖擻在地,“我……只是路過,路過……”
漢子倒也未曾難為他, 拍了拍肩膀,順手提了提腰側的懸刀,“小心一點,這玩意可不是掛件……”
片刻後,正坐在街邊酒肆的嚴狗旺聽得街道盡頭傳來一聲尖嘯,循聲望去便是擁簇的人流正四散逃離,橫飛出去的身影,灑濺的鮮血,哀嚎的人群,一切都像是瞬間炸開了鍋,街上嘈嘈嚷嚷,遠處的人圍觀而來,逃離的人無頭蒼蠅亂跑……
“殺人了……”
有從街道盡頭逃出的幸運兒疾跑而過,嘴裡喊叫著,身上沾著幾團被凍僵的鮮紅,圍觀而去的行人紛紛躲避,也有不怕死的試圖上前拽人,酒肆也在人流中遭了殃及,被撞倒在地,酒壺器皿摔碎一地……
起身便被人流裹挾前行的嚴狗旺掙扎無果,還是來到了距離匯海門不過百余步遠的街頭,推推擠擠中,多少也能看清聽見其中發生的事情,“狠起來自己人都砍……”聽得這道聲音,嚴狗旺突然覺得好是耳熟,好像是……仗義疏財的姬兄弟?
在人群裡被踩了幾次腳後才勉強擠到最裡層的嚴狗旺,剛看清楚場中人如他所料是姬兄弟,便被灑濺開來的飛血噴了一身,血水混雜著雪汗流到嘴裡,鹹鹹的,澀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