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借道陰兵一路前行,馮笑眉心神魂始終保持著一丁點清醒之意,猶如舉天黑夜茫茫,唯獨他這裡一點豆大燭火搖曳而明。
一把金色小劍熠熠生輝,懸曳神魂之上,繞其緩緩而飛,令四周濃稠如墨的陰氣始終徘徊在寸外之地,仿佛群狼逡巡而不得近。
丁字號香火台,那一點自動擇主的金色劍意,在鴻溝劍海中,將那白骨君王豢養的三十余條“劍魚”吞食殆盡,便陷入一段時間的沉眠,後來蘇醒,開始猶如主人一般,巡曳體內各大氣穴,東瞧西逛,敲敲打打,儼然有股給自己選址定居之意,而這眉心神魂,正是它選址之地。
只不過,眼下馮笑是斷無心思思量這些,維持神魂一點靈光不滅,心智未失,用余光認真打量身側陰兵,披石甲,擒石矛,與真人無異,但馮笑內心直覺告訴自己,這些陰兵絕非真人,真人身上如何會有如此濃鬱陰寒之氣,與之同行,如陷冰淵。
就這麽一直走,馮笑感到無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牽引他,就如同先前他聽到的召喚聲,如夢似幻,但真實存在。
他就像是一隻身前束著一條長長引線的木偶,隨線而動,而行。
至於他想掃量沿途風光的想法,卻被冰冷現實擊碎,眼前方丈之地,始終籠罩著彌蒙混沌,根本看不清他物分毫,因而想記下路線的真實念頭,也變得不可行。
“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馮笑喃喃自語,若不是先前莫名著了道,聽那聲呼喚著了魔,豈會陰溝裡翻船,參乎這麽詭異古怪之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馮笑幾乎陷入麻木昏沉的狀態,眼皮子直打架,渾渾噩噩,好似行將就木。
“喂……”
“醒醒,不能睡啊……”
馮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小聲呼喚他,聲音貌似耳熟,可眼皮早已如灌了鉛水,根本不聽他指揮,繼續徐徐閉闔。
眼睛隻余一線。
突然,馮笑感覺自己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旋即又橫著似乎被人直直扛在了肩頭,急促的呼吸聲夾雜在隱隱的風聲中,傳入不甚靈光的耳畔。
“呼哧……你這家夥看著不胖,扛起來還挺沉……”
“喂,我給你說啊,你要是想睡,得先問過本大人同意不同意,沒有暖床熏香的豔媚女子臥榻在側,如何睡得著……
“呼……他娘的,這鬼地方,比幽冥那條陰沉河還冷……”
“千萬別睡啊,別睡啊……老子可不想陪你死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
不知過了多久,馮笑感覺身體像是被擱在火堆上炙烤一般,每個汗毛孔都被針扎一樣刺痛,身體裡仿佛結冰,透著深入骨髓的涼意,而身體外卻猶似烈日曝曬,大火焚煉,溫度驚人。
眼睛尚未完全閉闔,尚有發絲粗細的縫隙,但身體卻仍舊僵硬不能動,馮笑隻得默默忍受“外熱內冷”帶來的雙重折磨,透過這“一線天”打量眼前。
驀然,一張臉闖入眼簾。
“啪啪……”
馮笑感覺有人伸手在自己臉上狠狠拍了拍,發出清亮悅耳的響聲,但絲毫感覺不到疼意。
“你這家夥是醒沒醒啊,還是醒了不好意思起來見人……”
“背你跑這一路,差點把老子腰給累折,你可知道老子這腰若是折了,那幾大天下的山頭仙子還不得哭成淚人……”
……
囉裡囉嗦的話語聲,斷斷續續傳入馮笑耳畔,從什麽與老書袋比風流,說到和什麽四大財子比銀子,再到跑去仙池幫什麽仙妃搗衣……一樁樁一件件,說的眉飛色舞,口水橫飛,說至酣暢淋漓之處,還不忘給他奇怪地翻翻身,嘴裡嘀咕著什麽差點忘了……之余的模棱話語。
富如狗攏袖蹲地,神色複雜,看著眼前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的年輕人,欲言又止。
檢查過年輕人不算太妙的身體,多虧有那道玄妙劍意威懾存在,才能未令神魂徹底淪喪,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神魂不滅,一切都好說。
拚命將這個家夥從陰兵隊伍裡扛拽出來,趕在陰兵於幽冥前集合逃走,使了個李代桃僵之計,耗費一張紙人替他而去,若不是如此,待那各界陰兵集合幽冥,再想要撈人,怕是大海撈針,難於登天。
“這群見不得光的陰森家夥,又不知要搞出什麽動靜……”
富如狗自顧自念叨著,手上動作不停,從身前一堆瓶瓶罐罐裡隨意拿起一個來,對準火焰不甚旺盛的火堆,輕輕晃漾後,從瓶口抖出一團巴掌大小的青翠火焰。
“這南宮老頭也是摳搜的不像話,要你一團本命魂火,又不是要你老命,吝嗇的令人發指……”
隨意丟下價值不菲的瓶子,再拿起一個精致瓦罐,拎在耳邊晃了晃,感覺到裡面沉甸甸的份量,富如狗倒有幾分滿意,邊將一粒葡萄大小的白火倒在火堆上,邊自言自語,道:“上官老兒還是厚道一點,這點東西怎麽說也有二錢重了,不愧是一同幫仙妃搗衣的摯友嘛!”
每拿起一個瓶罐,倒出一團顏色各異的火焰,富如狗便碎碎念叨幾句,猶如舉杯邀月,興致勃勃。
將大大小小近百團魂火聚攏在一堆,再折斷他順手牽羊而來的陰沉木枝拋在火堆上,經魂火一燒,“嗶啵嗶啵”發出清脆響聲。
陰沉木,幽冥陰沉河畔獨生之木,焚燒有異香,對喚醒神魂有玄之又玄之用。
這一大堆魂火,算是富如狗的私藏,有打賭贏來的,也有巧舌方來的,更有一命換一命換來的,手段各異。
至於魂火,是一些因神魂有恙而大道無望之輩,以奇特煉化之術將神魂煉成燭火的形式而存在,不可謂不奇思妙想,燭火熬油,彌而長久,燭火不息,便可長存於世。
魂火焚燒陰沉木,喚醒神魂的方子,可是他從道主手裡奪來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與勢大根深的道門起了梁子,行跡遍布三千大界的他,至今也未敢跑去道門所在的天下走一遭。
看一眼自己用石塊與粗木製成的粗糙烤架,富如狗摩挲著下巴,喃喃道:“會不會太簡陋了點!”
至於架在火上炙烤的馮笑,富如狗倒是覺得沒有任何不妥,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想鹹魚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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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忙活一上午剛修繕好不知被哪個頑劣孩子砸壞的灶頂,累得倒霉道人氣喘籲籲,屁股剛沾上凳子,想喘口氣,便聽得門外傳來“哢嚓”一聲脆響,像是什麽東西開裂一般。
緊接著,便聽習慣在槐樹下玩耍的一眾孩子驚呼聲四起。
“快跑啊,槐樹要倒了……”
倒霉道人卻是置若罔聞,雷打不動,屁股都懶得再抬一下。
這幫倒霉孩子,也不知是受了誰人指使還是怎的,這些時日淨想出一些壞點子戲弄他,怕是這破開大洞的灶頂,多半也是這群頑劣孩子一手所為了……
倒霉道人不是沒有警告過這些半大孩子,不過無甚作用而已,三兩次無果後,他也就懶得再與這些吃屎孩子置氣,平靜視之,過著自己悠哉悠哉的小日子。
反倒如此,卻過得兩日平靜日子,本以為這些頑劣孩子會就此罷休,卻不曾想今早起來,便看見了灶頂那個水桶大的砸洞。
忽略院外嘈雜,倒霉道人開始思量一會做點什麽,好犒勞一下自己的五髒廟,是來一碗蔥花多多辣子滿滿的澆油面,還是炒上一點葷臊更為實在?
正當他遐想之際,“砰砰砰”,院門被人敲砸的砰然作響,徹底將他那點剛勾起來的胃口,一下子敲砸地粉碎。
“道長,不好了,你快出來看一下,槐樹要倒了……”
門外,是孩子焦急而急促的說話聲,似乎還帶著哭腔,想必是被驚嚇過度所致。
倒霉道人無奈起身,既然這群小鬼頭揪著他不放,那就休怪他耍點小手段,懲戒一下這些頑劣透頂的小家夥!
打開院門,門外站著個滿臉焦急的孩子,倒霉道人識得這個小鬼頭,人小鬼大,一次差點將他鳥籠中的翠鳥給放飛。
“道長,你快看一下,槐樹突然裂開這麽大的口子……”
孩子嘴上說著,手上還不忘比劃,兩手臂盡可能往身側擴,直到擴無再擴,才定住樣子。
站在門內的倒霉道人,看一眼遠處的槐樹,鬱鬱蔥蔥,枝繁葉茂,哪裡有半點裂開的樣子,心想這群孩子也著實頑劣,終日想方設法戲弄自己,這次倒不如將計就計,略施小小懲戒!
倒霉道人一笑,走出院門,說道:“走,帶老道去看上一看,究竟是何方妖孽敢在此作祟!”
孩子微微猶豫,似乎心有余悸看一眼槐樹,抬頭望著倒霉道人,說道:“道長,你可會飛在天上的術法?”
倒霉道人點點頭。
孩子眼睛驟亮,說道:“要不帶我飛一個?”
倒霉道人哭笑不得,心想既然要懲戒這群小東西,不入他們的圈套,又如何將計就計呢?
拎著孩子手臂,倒霉道人一聲輕呵,“起”,二人頓時懸空而起,徐徐騰空,又說了句“走”,二人便朝著槐樹方向飛去。
孩子看得眼睛發亮,雖然兩腿直打哆嗦,但終歸還是孩子,勇氣也算尚可。
飛到槐樹前,繞著槐樹飛了一周,老道方才知曉這群孩子這次倒是未曾戲弄他,只見三四人合圍的槐樹樹乾頂端,當真有裂開三四尺寬的巨大裂縫,就像是被斧子當頭劈砍了一下似的,裂縫從樹冠一直蔓延到樹身中段,似乎受此影響,老道看槐樹的枝葉也難得出現少許枯萎。
落下地面,剛飛上天的孩子頓時成了被孩子圍簇的孩子王,老道如何顧得上這些,手掐訣口念咒,一張符籙從袖中飛出,懸停在槐樹前,無火自燃。
待符籙燃盡,老道驚咦出聲,眉頭緊皺,似乎不太相信他剛看到的一幕。
再一抖袖,又飛出一張略有不同的符籙來,老道不敢再如先前那般托大,這次用手指夾住份量沉墜的符籙,手指一撚,符籙起火,老道開始口念咒絕,等到再次燃成灰燼,老道終於確定,不是他老眼昏花,事實一如他先前看到如此那般。
在老道看到的幾息畫卷中,一根碾盤大小的指甲閃著勾魂攝魄的藍光,從槐樹樹冠爬出,而樹旁終日被孩子們蹦上跳下的石攆台,卻仿佛神魂蘇醒,一瞬衝天飛起,陡然朝古怪指甲砸下!
再後面的畫卷,老道便看得不甚清楚,這主要是關系到所用符籙神意不夠,無法承載下那波神意激蕩的光景衝擊,老道昔日可是聽師父提及過一嘴,他們這一脈的那位道君大人,曾畫下過可承載光陰長河奔流一息的光陰符,委實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存在。
光陰長河奔流一息,天下光景何止滄海桑田,足見光陰符神意之重,老道抖出的第二張符籙,雖不及道君的光陰符萬之八九,但也是老道窮經皓首苦心畫就。
“千交代萬囑咐,偏偏出了這檔子事,不在計劃之內啊……”
繞樹兩周, 老道看得甚為頭疼,事情似乎……
“哢嚓”,一截槐枝當頭落下,不偏不倚,砸在老道頭上。
被砸的眼冒金星的老道,抬頭看一眼槐樹,頓時罵道:“少耍這些鬼花樣,莫要惹怒老道,小心一把火燒了你!”
又是一截槐枝掉落。
這次老道閃躲開來,氣的直跳腳。
槐枝再次掉落,槐葉也跟著飄落。
老道閃身避開槐枝,跑到樹蔭外,看著將枝椏抖動的嘩嘩作響的槐樹,氣的說不出話來。
“好好好……”
老道一連道了三個好字。
而後驀然一轉身,如同見所未見一樣,負手踱步離去。
一片槐葉不知何時早已落在老道腦後。
就在老道止步,心生靈光伸手觸摸腦後的刹那,槐葉一瞬沒入老道體內,消失不見。
坐在遠處,一直冷眼旁觀的高山,將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老道關上院門,瞬間被打回原形,連忙心虛地抖了抖道袍,直到確定無一片槐葉沾身,方才長吐一氣。
坐回灶火旁,老道望著院外方向,眼神異樣,他不過是想起了師父昔日說過的幾句酒後之言而已。
槐,木鬼也。
常為陰祟鬼邪之物門戶。
千年槐樹,可生千年老鬼。
木裂,而鬼邪之物出。
見者,須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