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府門前。
竹篙漢子靜默無言,一聲不吭從車上搬下大小箱子,整整齊齊擺在門前台階上。
箱子攏共就四個,三個大箱,一個小箱,褚家在外積攢的全部家當,盡數在此。
竹篙漢子心有不甘。
那金氏一脈太過陰險,外在那座天下中,金氏對有鄉梓之情的褚氏算是欲除之而後快,要不是褚氏有壓箱底的應對方策,今時回來的褚氏子弟,也不會如此淒慘孤零。
褚知秋,是褚家幸存不多的後輩。
因為關乎重大,被褚家特意派竹篙漢子一路護送。
少女不知愁滋味。
竹篙漢子視線掠向水泊,少女正拎著竹簍開心而歸。
看到竹篙漢子望看自己,少女興奮地揮了揮手。
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驕傲地比劃一下。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金色華彩,獨籠少女頭頂。
遠觀,恍若一圈金環。
竹篙漢子稍有藉慰。
少女一閃而來。
“竹刀叔叔,兩條剛剛出水的金魚……”
褚知秋晃了晃手中的竹簍,意識到有外人在,也就話說半句,藏半句機鋒。
少女頭頂金環大有用途,可望穿所看人物身後百年光景。
這只是金環其中一種微不足道的彩頭。
水泊金魚自然非真正金魚。
垂釣的老更頭知曉這一點。
聰慧的少女也看出這一點。
少女得意地衝神色平靜的馮笑揚了揚手中竹簍,卻對婦人王丁冷哼一聲,蹦跳進入府門。
王丁打了個哈欠,朝水泊走去。
竹篙漢子看著王丁背影,神色凝重。
馮笑緊隨其後。
來到水泊邊,王丁隨手將竹籃拋在水面,方才愜意抻了個懶腰,撿起一塊打磨圓潤的青石,朝水波平靜的水面一掠而過,青石貼水一線滑行,漣漪陣陣。
一石擊破水中天。
“如今守夜巡夜,已經不需要巡遊這八百水泊,倒是省去不少事,水底作祟的東西幾乎都被清理乾淨,多虧村頭這些老東西,說來也得感謝他們,要不是這些算計為首的老家夥勉為其難站在一線,聲勢搞的嚇死人,估計也嚇不退水底那些家夥!”
王丁坐在水邊褪去鞋襪,將玉腳探入水中,輕輕攪水,活脫脫二八少女,身上哪裡還有半點生殺果斷的狠人模樣。
“顯你高?”
王丁瞥一眼不言不語的馮笑,神色凝重。
馮笑臉色抽搐,眉頭擰簇,整張臉看上去隱隱可見猙獰之色,胸口部位隱約可聽“砰砰”金石撞擊之聲,兩條手臂青筋畢露,握指擰拳,指甲扎進肉裡。
顯然,馮笑在極力掙扎。
王丁起身,將飄向水泊中央的竹籃揮手召回。
竹籃在手,無堅不摧。
將竹籃朝空中一拋,竹籃凌空懸浮,罩在馮笑頭頂,撒下絲絲縷縷的金色絲線。
“倒是走了眼……”
王丁輕語,手指凌空一彈,竹籃如遭重擊,金色絲縷密如雨下,交織在馮笑頭頂。
絲縷之物積累成山。
竹籃即天地,天地中自有風雨雷電,山川河流,四季變換,晝夜交替。
一座山,算得了什麽。
“阻我者,死!”
馮笑雙眼黑漆,胸口被黑霧繚繞,狠厲低沉的話語,正是從其中傳出。
“砰”,馮笑一拳砸在頭頂金山之上。
金色絲縷當即潰散,
變成點點滴滴的金色水滴,灑落在地面。 竹籃晃了晃,星空夜幕起漣漪。
馮笑朝水泊走去,水底有東西在呼喚他。
王丁略有猶豫,水泊如今已經不屬她所能插手之地。
同一天空下,水泊要比王丁竹籃裡的星空天下,更為久遠。
二者如今看似完美契合,實則好如雙方蠻力拔河,尚在互相較勁。
鹿死誰手,尚未知曉。
水泊有水泊的管事人,村子有村子的老天爺。
二者素來井水不犯河水。
至於,終日垂釣的老更頭,則另當別論。
“這小子心府之地,開了四個魔竅,尚有五個心竅未開,這等問心的大手筆,可不是誰都能搞得出來的!”
老更頭來到王丁三丈之遠外,看著水波沸騰的水面,面有凝重。
“這小子以後成魔成仙,只在一念之間,不過這布局之人,也挺有意思,心竅五比四,估計是擔心這小子問心有難,成仙不成,反而造就出一尊魔頭……”
“王丁,這村子可是經不起折騰了,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這種縱觀千古的布局,能布下這種手筆的人,是你王丁能兜得住的嗎?”
老更頭難得對王丁說過這麽多話。
這一次,是看在王丁管理有方,心有不忍才說。
“這裡的氣運早已汙濁,心魔借此時機蘇醒,怕是也與此有關,既然要有人在他身上布局,怕是早已在光陰長河中將這片天地前前後後都看了個通透,如果你要執迷不悟,怕是會造成大劫的!”
老更頭晝釣夜出打更,頭頂自有圓月當空,出這一片天地,再進另一片天地,不過易如多跨幾道門檻的區別而已。
遊走三千大界,給無數人腳踝上牽連上某種意義的金線,即是老更頭的職責所在。
不過,那個時代已經崩潰,老更頭這牽線的活計,自是可做可不做。
在這片由大界壓榨成彈丸之地的方寸地界,老更頭不過釣了十余條小玩意,牽了區區幾個人的腳踝線。
王丁嫵媚一笑,看一眼今時不同往日的老更頭,扭了扭手腕,咬牙笑道:“老更頭,你這爛好人的做派能不能改一改,要不讓我想點辦法,讓你改一改?”
“我與趙氏的金線,要不是看在趙氏早有因果於我,那點絲絲縷縷的玩意,經得起拉扯?”
王丁抖了抖腳踝,竹籃中當即滾雷遊走一般,隆聲大作。
自知理虧的老更頭無言以對,好心當成驢肝肺,也罷,你王丁是死是活,與我何乾?
老更頭束手而立,看著王丁繼續作死。
婦人一步掠入水泊中央,這已然屬於越界行徑,將竹籃輕輕抖擻,水泊頓時猶如水沸,濺起星星點點的水滴,繼而倒飛衝天,沒入竹籃之中。
水浪滾滾,立起百余根粗大水柱,拔地而起,在一飛衝天的過程中,逐漸崩散成雨滴,形成碗底一般的弧形雨幕,一滴不落,盡收竹籃之中。
片刻間,水泊水勢被收去一半。
“王丁,你越界而為,不怕掀起爭端?”
水底,騰起一股華彩水柱。
水柱當頭,屹立一位風度翩翩的俊美公子,手搖羽扇,笑在言前。
龍一,八百水泊的管事人。
王丁看都未看龍一一眼,並指如刀,凌空虛劃,腳下水面頓時隨之四分五裂。
手掌再輕輕朝上一托,駭浪翻滾的水泊即齊齊騰空。
高抬十丈,水下之地,水落石出。
一目了然。
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坐鎮水底。
在宮殿四周,有七八口深不見底的古洞,口端格子鐵鏈鎖困,不時有殘渣碎體從中飄出。
王丁視線掠過這些注定無法成氣候的洞口,心神稍稍安定,即便這幾個家夥無法在這片天地有所大作為,但隨便出來一位,也得掀起腥風血雨一場。
視線上移,在距離水底宮殿六百余丈外,一口鎖鏈全然斷開的巨大洞口赫然映目,王丁搖頭一歎,洞口那截斷劍早已不知所蹤,看來真是那口妖魔洞吸引了身有古怪的馮笑。
這口妖魔洞,是被昔日村頭十余家聯合鎮封,並且花潑天代價請來了那柄除魔神劍,才將妖魔洞裡的家夥鎮壓,要是今天被馮笑輕易放出洞中之物,香火台最後一點重燃的希望就徹底破滅,這片天地也將天翻地覆,愈發殘破。
龍一順著王丁的視線看去,手中折扇當即定住,不過眨眼的功夫,這重重封印就被破去,真是疏忽大意了!
龍一身形急掠水底,先檢查一下宮殿下的那幾口古洞封印是否殘缺,待心中確定後,貼地橫移六百丈,來到這口水泊最大秘密之一的古洞前。
龍一手中折扇“唰”地一擲而出,化作一抹螢火流光沒入洞內,龍一手掐訣口念咒, 在洞口四周布下專獵世間蛟龍之屬的天羅地網,六十四根縱橫交錯的金線鋪陳開來,落地即淡去蹤跡,如若無物。
時間白駒過隙,龍一臉上的神色愈發凝重起來。
方才沒入洞內的定龍扇依舊渺無音訊,這定龍扇搭配擒龍網針對蛟龍之屬,稱得上完美無缺,龍一一人鎮守這八百水泊的底氣,一半來於此。
定龍扇,雙面可顯現龍行軌跡,但凡有蛟龍之屬出沒之地,定龍扇面既可自行繪描,當真是玄妙無比。
“嘿嘿……”
突然,洞中有人低沉發笑。
王丁蹙眉,急掠而來,將竹籃頂在頭頂,身形便一沒而入洞中。
龍一遲疑,看了眼宮殿方向,緊隨其後進入古洞。
岸上,老更頭搖頭歎息。
瞥一眼不遠處的木頭疙瘩,更是長籲短歎。
“王丁進去了?”
鐵匠一錘鑿開王丁設下的無形小天地,躋身進來,盯著水底古洞瞧了片刻,才扭頭問道。
老更頭不想搭茬,只是點點頭。
視線不由自主落在鐵匠腳踝之處,那裡有一條金光刺目的絲線,僅僅看這一眼,老更頭便心痛不已。
鐵匠媳婦腳踝,同樣還有一條。
一對敗家玩意啊,老更頭心裡長歎。
不過,這話即便他當著鐵匠說,也無關緊要。
因為,鐵匠腦袋是個榆木疙瘩啊,村裡無人不知。
真是天造地設的敗家玩意!
老更頭回頭望了一眼鐵匠鋪子,鋪子裡鐵匠婆媳正眉開眼笑數著滿滿一袋白花花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