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老城牆動靜甚是驚人。
立身一旁嗑瓜子、看熱鬧的王丁,不得已將竹籃拋空,竹籃稍稍傾斜,溢出一圈絲絲縷縷好如雨落的金色絲線,將方圓十丈之地,獨籠其內,隔絕出一方小天地來。
“砰”,又是一聲地動山搖的轟然巨響,震得空中竹籃劇烈抖晃。
王丁探手,如掀簾布扒開垂落絲縷,朝內探視而去,只不過一眼過後,就索然無味,連手裡的瓜子都覺著不香。
破碎的瓷器,她見過。
譬如她自己的金身。
可裂而未碎的紙片人,她著實未曾見過。
全身血肉筋骨被鐵匠一錘,砸的薄如蟬翼,形如色彩斑斕的畫紙,在空中輕輕悠悠,似乎一陣風吹過,便可若浮雲飄掠。
一錘揮落後,鐵匠不慌不忙,將平日打鐵系在身前的圍裙取下,提捏住一角,輕輕抖摟兩下,一陣星火之物簌簌而落,懸浮在鐵匠掌心,積累出寸余的星火厚度。
這些星火之物,俱是鐵匠平日打鐵,飛濺沾染在圍裙上的火屑殘渣,日積月累,便在圍裙上積攢下些許,眼下被鐵匠抖落大半,攢在掌心,星星點點,恍若星幕。
揚手一灑,將星星點點散在色彩斑斕的紙張上,鐵匠拍拍手,咧嘴一笑,風聲呼嘯,破錘憑空出現,被鐵匠攥在手心。
驀然抬頭,看一眼村尾水泊方向,鐵匠嘿嘿一笑,真心覺著那兩個老東西算是典型的自討苦吃,惹誰不好,偏沾惹王丁這個婆姨,這不是自己在死路上漸行漸遠嘛!
也是,半夜不睡覺,兩個老光棍湊在一起,不討論王丁還能做什麽,過過嘴癮也算是男人本色。
男人嘛,光陰長河再流淌,本色依舊不變。
“有媳婦真好!”
鐵匠燦爛一笑,發自肺腑。
“砰……”
響聲不絕於耳。
“哼,兩個老東西……”
王丁壓下瑩白手腕,手腕上本是三道淺顯痕跡,眼下僅余一道,兩道純粹劍意,被她剛剛打賞給了村尾嚼舌根的兩個老東西。
這三道劍意,是先前白衣女子所贈,原本王丁打算要悉數用在那個瘋子身上,好一試鋒芒,不過眼下被她一下用去兩道,算是恰到好處給那兩老家夥一個告誡,倒也不算浪費。
“再不敲打,還不得上房揭瓦!”
摩挲著手腕處的淺顯痕跡,王丁神色複雜。
金線一陣抖動,鐵匠走出小天地。
“好了?”
王丁有些詫異,一炷香的時間還早,莫非鐵匠都搞不定?
“好了,這小子筋骨倒是還不錯,不過想來必然與你有關,不然,就我這點家底,怕是全用光,也估計無濟於事!”
鐵匠點點頭,那後生筋骨質量上佳,實屬不假,至於與王丁究竟有幾分關系,他也懶得關心。
但他在那後生身上看出點詭道,似乎還牽涉頗深,這就令他心有顧忌,說與不說,因果已在,他都逃脫不得,至於是福是禍,只能從長計議,靜待花開。
有抽絲剝繭之術,可探前因察後果,可惜他不會。
鐵匠心思流轉,將此件事石沉心河,暫且不去考慮。
看一眼天色,鐵匠眨眨眼,嘴裡說著“時間剛好,回家陪媳婦去了!”,就踏步離去。
鐵匠,性格一向如此。
直來直往。
獨來獨往。
王丁在背後,笑道:“也對哎,時間尚早,抓點緊,還能做許多事哩!”
鐵匠置若罔聞,
只是腳下驀然一個趔趄,繼而呼嘯破空離去。 王丁哈哈大笑。
榆木疙瘩,卻一點即破。
孺子可教。
男人哎,真的是有趣又無趣!
攬下竹籃,撤去“別具一格”的小天地,王丁來到盤坐在地的馮笑身旁,忍不住打量起來。
先前,馮笑在王丁眼裡,就是一尊裂而未碎的瓷人,由裡及外,俱是蛛網交錯的裂痕,神魂如此,筋骨血肉亦如此。
她做的那點散盡家底的小動作,原因在此。
神魂有隙,白骨王座、魔竅才可乘。
至於體內豢養的水火小龍,是白衣女子棋高一式,利用水火之勢,鎮守在馮笑神魂以及血肉筋骨上的最後一道大閘。
而如今,無論是神魂,還是血肉筋骨,在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紋上,皆附著一層瑩澤有光的胎膜,粗略看來,就像劍身上鐫刻的雲紋。
王丁曾聽鐵匠提過,在打築一般品質刀劍過程中,有一道工序尤為重要,那就是滲碳,手藝高超的匠人,會在刀劍表面打造出一層類似保護層的致密碳層,完成這道工序,出爐的刀劍基本上即堅不可摧。
馮笑神魂以及筋骨上的獨特“雲紋”,即是滲碳後的傑作。
審視著鐵匠精心完成的匠品,王丁也不禁感歎,鐵匠這次真如他所言,積攢的家底算是耗去了大半。
圍裙上抖落下的火屑殘渣,是鐵匠打鐵數千載,一點一滴積攢下的寶貝,其火勢之重,王丁無法知曉其重,但於鐵匠而言,輕重幾何,不亞於那把可勾動九界天雷的破錘子。
王丁先前替馮笑“置換”過血肉筋骨, 而今再經鐵匠一番“縫補”,可以這麽說,馮笑眼下這具身軀,強橫到極致,變態到極致!
在這片天地,已無強大的可能。
驀然,王丁莞爾一笑,有了這位行走的“屠刀”,那個瘋子會不會頭疼的厲害?
一腳將馮笑踹進竹籃,王丁輕啐一口,拎了拎挽在手臂上的竹籃,心情大好。
曾幾何時,這竹籃子的分量遠比如今沉重的多,不是別的原因,只因為這片天地中,頂天立地站著一位位“筋骨極重”的武人。
也正是因為“筋骨極重”,武人才可與神道爭輝,才會被神道憎惡。
鐵匠是那個時代,最後一位“筋骨極重”的武人,要不是如此,鐵匠怕是也熬活不下來。
有時候,王丁在村子裡轉悠,看見沉默寡言、一心垂釣的老更頭,嬉皮笑臉、隻想尋死的老壽頭,榆木疙瘩、心無旁人的鐵匠,甚至那個狼狽不堪、像位落魄少爺的金雞大人,總有種神魂錯亂的感覺。
一位是神道時代的“月下老人”。
一位是仙庭時代的“長生老人”。
一位是生於神道興於仙庭的未亡人。
一位是興亡俱在仙庭的“神鳳大人”。
神道在前。
仙庭在後。
兩個時代的縮影,就這麽交織在一起,在這座繁華落盡僅余破落的大界中,坐落過神庭的遠山,承載過仙祇的天墟,就這麽完美交融在一起,形成山水依傍之勢。
雖不曾踏足山水,但遠而觀之,亦是一種大美景象。
王丁,是唯二能欣賞山水大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