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驟雨初歇,屋簷上、樹葉上的雨水滴滴答答,除此之外,再無丁點聲響。
寂靜似無人。
素來最晚關門的鐵匠鋪子,不知為何今日也早早關了門,隻留下鋪子口那盞微弱的油燈,任憑疾風驟雨欺負地幾乎熄滅,但終是神奇地保留下丁點火苗,孤獨倔強地看著這場風雨漸行漸遠。
鐵匠鋪子後屋,白日掄錘無數的鐵匠早已酣然入睡,呼嚕打的震天響,偶爾夢囈幾句,也多是與白日打鐵有關,說不出其他東西。
臥榻之側的婦人,卻是翻來覆去,好如烙餅,尤其是耳畔陣陣鼾聲不斷,更加讓婦人睡意全無。
方才聽到村尾傳來的巨大聲響,婦人不放心自家鐵匠,還特意又略施手段加深其睡意,保證不會聞聲驚醒,做出魯莽不可取的失智之事。
算著日子該是輪到那騷狐狸這三年守夜,也不知又會勾引誰去替她,婦人在心底暗暗想著,自家鐵匠先前就被那騷狐狸迷過心智,抱著一大堆鐵器跑去村頭那碧庭橋頭,替那腚比滿月大的騷狐狸守了三天,二人眉來眼去,婦人自然心生不滿,過了三天就將自家鐵匠生拉硬拽回了家。
婦人悄然想到,自打那幾家搬出村子後,這村子的守夜一事就成了燙手的山芋,就說剛到時間的趙家,典型的出人不出力,屁大孩子發把刀,從村頭轉到村尾,就算是守夜了,分明就是不想出力嘛,好在這三年風平浪靜,偶爾一點小波瀾,也無傷大雅,得過且過吧!
不過這些都是自那四家搬出村子後,人心漸漸背離引發的,那四家之前的守夜,每十年一輪,日夜不墜,村子裡遠沒有那麽多雞鳴狗盜的瑣碎事,最主要是那個騷狐狸也遠沒有現在這麽猖狂,哎,真的是山中無老虎,狐狸稱大王了,婦人不禁恨恨想道。
“砰……轟隆隆……”
村尾傳來的聲響愈發劇烈,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不少,婦人聽得心裡咯噔咯噔的,索性趁著睡意不在,就起身穿好衣物,打算去村尾轉上一遭,要是發現那騷狐狸守夜有所懈怠,到時候免不了要好生嘲諷她一番。
婦人一路前行,路過老槐樹時,還特意瞧了瞧那名叫王丁的騷狐狸家,屋子並無燈火,想來是剛輪接守夜一事,自然得做點樣子給外人看看,莫不然被人揪了把柄,落了口舌,以後在村子裡可不就落了下風不是,婦人又特意探頭瞧了瞧閣樓,確定並無令人生厭的身影后,才繼續朝村尾走去。
一炷香的功夫後,婦人終是來到村尾,其實距離老城牆還有稍遠一段距離,可眼睛遠遠看到的一幕,卻是令婦人望而卻步,再無前行半點的心膽。
視線從老城牆坍塌位置望出去,一隻隻碾盤大小的四腳怪物正蜂擁在老牆頭下,試圖從坍塌的位置爬進來,有一人手頭揮刀不斷,正連續對準那疊羅漢一般湧上牆頭來的金色頭顱劈砍,每一刀揮落,便帶起一捧金雨,飛濺的到處都是,那人也渾然不在意,手中那柄在婦人眼裡,有點眼熟的柴刀只是重複揮落。
婦人視線望遠,一片密密麻麻的金色海洋映入眼簾,正如一線潮水不斷向老城牆湧來,婦人看得頭皮發麻,腿肚子也有點不聽使喚,心想這潮水一般的四腳怪物要是躍過老牆頭來,這村子可不得遭殃?
“哼,那騷狐狸果然在偷懶,讓不要命的相好來守夜……”,婦人膽怯之余,卻也依舊對那村子頭號公敵腹誹不已,可當視線從牆頭外收回時,
懸停半空的那個金色大字驀然又將視線拽了過去。 “那是……騷狐狸?”
婦人壓下心頭疑惑,睜大眼睛望去,本名王丁的婦人似乎正與那坐在金色大字上的男子說笑,隔這麽遠都能隱隱聽見那騷狐狸的浪笑,呸,婦人啐地一口,罵了一句不要臉,心裡那股沉重壓抑之感頓時煙消雲散。
又遠遠瞧看一會,婦人自覺老城牆外的駭人一幕,必然是王丁耍的手段而已,其實真實目的,多半是偷偷私會那坐在金色大字上的相好而已,至於老城牆是否會被攻破,婦人打心底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畢竟,擋下不計其數災禍的老城牆,僅是屹立在這裡的歲月,就久遠到嚇死人。
婦人又在心底暗暗罵了幾句王丁,方才東施效顰,扭著滿月乘興而歸。
老牆頭上,馮笑手起刀落,帶起一捧捧金色血跡,頭髮上,臉上,身上,最多的還是兩條揮刀不止的胳膊上,金液順著手臂揮摔,飛濺而出,在周身方丈之地,形成一片小河,然後沿順老牆頭缺口,又流下牆頭。
一刀一個金鱷頭顱,好如砍瓜切菜。
揮刀的同時,馮笑稍稍走神瞧一眼老城牆下,從牆頭上墜落而下的一顆顆形似鱷魚的碩大頭顱,倏忽就被下面密密麻麻的同類一口吞咬入腹,半截身子自然也難逃其口。
不過這金鱷怪物也不全然是毫無心智的畜牲,在懸停半空的男子三言兩語後,竟然開始以疊羅漢的方式蟻附攻城,不過好在,老城牆頭不時會有幾抹微亮騰空而起,急墜而落混入牆壁中間,在牆壁上撞出連綿起伏的金霧,直到百丈余高的牆壁空空如也,方才消失不見。
不過如此一來,馮笑所在這邊的豁口部位壓力便陡然而增,一刀剁一個金鱷頭顱的節奏已然不行,有時一刀揮落,還未起刀,便有金鱷張開血口趁空擁擠上來,馮笑只能動用體內那條小火龍幫忙,等湊夠雙數時,手起刀落,兩顆近在咫尺的頭顱齊齊滾落下去,沒入下方滾滾浪潮。
也多虧馮笑聽從婦人規勸,來老城牆前將他先前小瞧的老柴刀拎了過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馮笑心尖也異常詫異,這老柴刀砍老槐樹不行,砍殺這金鱷怪物倒是足夠鋒利,一刀揮落,在不動用體內小火龍的前提下,輕輕松松一刀一顆頭顱,要是有小火龍的援助,一刀之下,輕而易舉可砍殺三顆!
只是,這裡面又存在另外一個問題,馮笑在動用小火龍後,腰腹中央會有微微灼熱感,好如吞了一顆火球下腹,而且動用次數越多,這股灼熱感還會沿順某條線跡一路蔓延而上,這也是馮笑除非萬不得已,就不敢輕易動用小火龍的緣由。
“砰……砰!”
老柴刀快速揮落,帶起兩捧金霧,馮笑拎刀急忙退後,又陡然向上急撩,一隻趁馮笑走神之際,爬上旁邊牆頭試圖突襲的金鱷,被一刀從下腹開了膛,金雨交落一身,馮笑一腳踹下被攪爛肚腹的屍身,大口喘了口氣。
當一個人面對無窮無盡的敵人,這個人心底多多少少會產生些許的疲倦感,尤其是在心神出現一絲恍惚之際,原本潛藏心底的那丁點疲倦感就會悄無聲息活泛過來,驟而膨脹,迅速佔據一切可能佔據的地方,直到完全將僅有的希望給擠壓吞沒殆盡,這個人就會在心無希望中力竭而亡。
人力終有窮,正是如此。
高坐金色大字之頂的男子,隨手拍掉城牆上婦人激射而來的簪刀,看了不遠處揮刀不止的年輕人一眼,微微詫異後,淡淡一笑,挺有意思的年輕人嘛!
能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摧毀一個未來大有可期的武道苗子,其實也不錯,最起碼沒白來這裡一趟,也算賺了點零花錢。
商人嘛,做什麽都唯利是圖,這也情有可原不是。
生意經做遍天下的男子,玩心漸起,衝天際那一線金潮招招手,頃刻間,天際的金線陡然拔高,變成手指粗細,再變成十丈高,百丈高的金色浪潮, 下一刻便是山呼海嘯湧來。
男子這一招手,金色浪潮高出百倍不止。
金鱷之數多到,無法估量。
他就是想看一看,究竟是人定勝天才好,還是順勢而為最佳。
男子來這裡做生意,可不是一次兩次,先前來這裡,站在城牆頭上迎接他的可不是這批人,相較比眼下這二人,先前那些人是真正的友好,一看這山呼海嘯的攻勢,極為願意坐下來從長計議。
男子是商人,最喜歡以小搏大,付出毫末代價,換來潑天財利,最愜意不過如此。
不過,要是連那點毫末代價也不用消耗,光動動嘴皮子,再借勢一番,就可唾手可得金山銀山,男子也樂見其成。
先前站在這城牆上的那些人,就是如此友善而真誠,願意假道於人,從而讓男子輕而易舉登堂入室,先後從那座山上拿走一輪皓月,一輪金日,外加不計其數的珍罕仙遺。
這次來,男子還帶來兩壺佳釀,本想著與這些願意真誠相待的友人一醉方休,不曾想卻物是人非,城牆塌了不說,守城的人也換了。
沒得法子,只能將臉一抹,做回凶煞惡人。
對於城牆頭上的婦人,男子多少有些印象,當年貌似沒有如此雄偉壯觀可言啊,難道真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自己那邊的天下,如何也難成大器,真是氣死個人!
隨手將拎著的酒水稍稍傾瀉些許,老城牆頭便是一片劍氣如雨落的壯闊場景。
男子喝口酒,悠哉悠哉。
乘興而至。
最好,乘興而歸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