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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共主》第183章 皆是歸鄉客(祈福)
  一隊三四十人的車馬,渾身浴血,徐徐而行。
  領頭的老者,鶴發童顏,身材魁梧,胯下一頭蹄腳略有蹣跚的追風大馬,馬頭之上,一道血痕清晰可見。
  尾隨老者之後,是兩男一女,容貌各異,但身上都流淌著一股淡淡的肅穆之氣,三人衣衫染血,雖談不上衣衫襤褸,但也是難掩疲憊不堪。
  再往後看去,情形就愈發扎眼起來,每個人或跨,或趴,或躺,或行,皆是身有重恙,竟然無一人如最頭老者,身未染血。
  “綺容姐姐,你能救救我阿爹嗎?他肚子上的血洞一直在淌血,我捂都捂不住!”
  一個滿手是血的小孩,從行走並不快的馬車上躍下,一溜煙跑到打頭壓陣的兩男一女身前,眼睛泛著淚光,苦苦哀求。
  被小孩稱作綺容姐姐的女子,聞聲立即跳下馬背,一言不發,跟著小孩回到四面漏風的馬車上,看著依靠在車廂上七竅流血的漢子,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安慰的話語。
  “綺容,家康……就交給你了,等他……再大點,去學……學塾讀過聖賢書……後,就把實情……告訴……他!”
  知曉自己時日無多的漢子,反倒咧嘴一笑,鮮血便止不住地順嘴流下,斷斷續續說道。
  被漢子稱作家康的小孩,跪在漢子身旁,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是一雙小手,死死按住漢子胸腹處淌血不止的血洞。
  “淮岐大哥,你放心,家康有我,還有大夥……”
  女子綺容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並未有什麽奪眶而出的眼淚,甚至連一聲歎息,都未曾發出。
  “謝謝你……綺容,家康有……你照……就……”
  漢子淮岐胸前的血已經成河,話未說完,強撐在心口的那口氣,已經在女子綺容到來後,徹底散盡。
  小孩家康跪在漢子身前,將頭抵在車廂底,身體抽搐,淚流成河,卻未曾發出一聲。
  “你以後就跟著學劍吧!”
  女子綺容說完話,就躍下車廂,跟著車隊徐徐走著,只是眉梢間多了一絲淡淡的憂傷。
  白氏一脈,落得如今這般境地,當真是咎由自取嗎?
  如同今日這般生離死別的畫面,從踏上歸鄉的那一刻起,每天都有上演,女子綺容已經對此麻木不仁,見怪不怪。
  “你們這群人無家可歸,純粹是咎由自取,誰讓你去那座戰場生死搏殺了,那妖屍能打的過來嗎?”
  “喪家犬還不如,打也沒打贏,還白白浪費掉無數的天地氣運,為何還有臉面踏上歸鄉之路?”
  “這座天地就是被他們拖累成這幅樣子的,要是沒有他們那群人在陣前揮霍,妖屍遲早會被活活餓死,也搞不清楚他們是去殺敵還是去救人?”
  ……
  女子綺容腦海裡閃過一句句如刀劍戳刺在心尖的六月惡語,類似這種扎心扎肝的話,落入耳畔的,沒有儒門聖賢寫下的經書多,也不會少到哪裡去。
  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半句不留心間。
  不僅她如此,那座戰場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有時,言重如山,鋒比刀劍,殺人不見半點血。
  昔日有幾位劍斬妖屍無數而活的劍仙,最終因為抵不過這等殺人不見血的戳心之言,獨自飛劍殺入妖屍戰場最深處,最終無歸。
  可最痛快的,笑得最開心的,卻不是那妖屍一族。
  女子綺容一想到那些人的嘴臉,心裡就像是被刀劍穿心,血流不止,卻隻聲不吭。
  小孩家康不知何時悄悄跟在綺容身旁,欲言又止。
  “綺容姐姐,今天你能教我練劍嗎?”
  小家康握著拳頭,眼睛通紅,仿佛一頭已有食牛之氣的猛獸崽子。
  “我想早點練成大劍仙,替阿爹報仇雪恨!”
  女子綺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這個乖巧懂事的小劍仙。
  雖未練劍,但已有劍仙之心。
  更勝那群鼠輩。
  將一卷劍經遞給小家康後,女子綺容又去往車隊最後,車隊愈是靠後,愈是傷勢慘重之人。
  就仿佛有一雙無形大手,將整輛車隊從某一處撕裂開來,落後者不是命懸一線,就是氣若遊絲,徘徊在生死邊緣。
  在經過每一位立下赫赫功勞卻極有可能埋骨他鄉的劍仙,武人,刀客時,女子綺容總會伸出兩根手指在這些睜眼想再看一眼故鄉的俠士眼前輕輕晃漾,直到每個人臉上露出或多或少的笑意後,方才悄然走過。
  從最開始的五根手指,到現在的兩根手指,車隊已經跋山涉水,闖過無數妖屍布下的重重殺圍,有無數人已經等不到再看故鄉一眼,遺憾葬身他地,但還有這麽多人,在與死亡抗爭,翹首期盼。
  兩根手指,是在告訴他們,還有兩千裡地,就能再見鄉鄰,再見烙印在血脈裡的故鄉山山水水。
  直到車隊最後,是位斷失雙臂的女子,屍身已涼,但一雙美若山水的眉眼卻是帶著淡淡笑意睜著,甚至還有些許的坦然。
  女子綺容探出手,本想將劍仙美霞的雙目抹合,但看到這支徐徐前行的車隊,再環顧四周山山水水,就將輕若無骨的女子屍身從車廂中背出,在一處視野開闊位置極佳之地,挖坑埋骨,最後在墳頭立下一塊刻有女子劍仙美霞字樣的石塊。
  先是女子,再是劍仙。
  人生兩不負。
  一路之上,挖坑埋骨,女子綺容做的最多,做的最妥當。
  許久後,一座壁立千仞的山脈,橫亙在車隊前。
  山嶽無言,但山上的草木鳥雀會替其言語。
  打頭的老者驀然睜眼,眼底頓時攢射出兩道凌厲劍光,射向殺機四伏的山林。
  “保護好車隊!”
  老者一拍胯下馬頭,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頓時飛掠而出,老者大笑一聲,提劍而出,劍光耀山林。
  片刻後,一道狂亂劍意炸裂在山林之間,飛沙走石,鮮血如雨落。
  方圓百裡,山林倒伏,屍骨無存。
  女子綺容默默看一眼自碎劍魄於山林的前輩埋骨地,一騎先行,走在車隊最前。
  有人死,就有人活。
  死的人無法再言說什麽,但活的人得知道死的人是為誰死,為何死。
  行者漸逝,活著無多。
  一路平安。
  ————
  頭頂張氏聖人名號的老翁,堪堪走過一片尚未被那儒門聖賢修橋鋪路的荒漠,眼看就要邁進一條風景獨好的坦途,孰料聖人算也不如天算。
  半路殺出個不怕死的瘋子。
  手裡拎著兩壺酒水,蹲在道邊,一看就是久等多時。
  駕車的小書童回頭看眼自家先生,意思很明顯,要不要停車?
  張老翁笑著點點頭,小書童連忙勒馬,手中卻是連根套馬的韁繩都沒有。
  白馬仰頭而嘶,抬蹄而止。
  小書童跳下馬車,開心地拍了拍白馬。
  拎著兩壺酒攔路的瘋子自來熟地躍上車頭,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酒水,咧嘴一笑。
  他可不是求人辦事卻兩手空空的那種吝嗇之人,這兩壺酒可是花了他不少銀子的!
  “有屁快放,放完趕緊滾蛋!”
  張老翁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這個惹人煩的家夥,縱然也是讀過聖賢書的,可對此人卻是百般頭疼,罵兩句有損聖人聖德的糙話,已經算是高抬貴手。
  “著什麽急,張老頭,哪有一見面就攆人走的道理,這次又不是空空而來,這兩壺佳釀可是在春花小娘懷裡溫過的,不信你聞聞看,還帶著股股芳香哩!”
  張老翁如何能不知道那春花小娘是誰,又如何不知二者是一見面就雞飛狗跳的冤家,所以這個瘋子委實是狗嘴裡吐不出半根象牙的無賴貨色!
  謊話連篇,而且撒謊不待臉紅心跳的那種!
  “你說不說,不說的話,就趕緊滾蛋,聖人也很忙的,好不好?”
  張老翁也不想與這個瘋子再斤斤計較什麽,隻想讓他把話說完,然後自己就可以駕車遠去。
  “真不要嘗嘗看,香的很哩,女子體香,與酒香糅雜……”
  瘋子如癡如醉地說著,話音驀然戛然而止。
  “咳咳……”
  乾咳兩聲,瘋子正了正神色,懂事地將兩壺酒水放在車廂角落,看眼手中多出一頁金燦紙張的張老翁,卻是歎了口氣。
  “張老頭,你知道我過來一趟有多難,從道老頭的無為地甩開一陣法器轟砸,到了老書袋的浩然天下,本想憑借與老書袋的交情能討碗水喝,可委實是自己想多了,又惹來那些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甚至口誅筆伐的,好不易聽說你到了逍遙洞天,可在那劍海溜達一圈後也沒逮著你的影子,反倒差點將劍閉關海底的老東西給驚醒,這不聽說你喜好喝那半江月的酒水,就又特意跑了一趟春秋大界……”
  瘋子越說越愁,兩條眉毛甚至都皺到了一塊。
  知曉這一趟來去辛苦的程度如何,張老翁也不好再擺臉色給這個家夥瞧看,拎起一壺酒水,揭開獨一無二的桃花泥封,抿了抿嘴唇。
  算是給這個家夥一個面子。
  “味道如何,是不是有股獨具一格的奇香?”
  瘋子一看張老翁喝了自己拎來的酒水,隨即笑眯眯說道,神色有種隻可意會不可言說的深長意味。
  張老翁瞥一眼瘋子,神色古怪。
  瘋子卻頓時一拍腦殼,懊惱不已。
  “又被那個婆娘給坑了……”
  張老翁將裝著酸醋的酒壺扔給瘋子,有些想問上一問,你不是號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公子哥嗎,怎麽次次都在一個胸有二兩肉的女子手裡吃了虧?
  但張老翁只是在心裡腹誹而已,萬萬不會脫口而出,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可說可不說,有些話自己說是一種意味,有些話別人說卻是另外一種意味。
  “乾他娘的,真的給老子裝了兩壺酸醋?”
  瘋子湊在壺口輕嗅一下,頓時破口大罵,渾然沒有半點風流瀟灑之態。
  張老翁看得直樂呵,惡人還得惡人磨啊!
  瘋子不信邪的又將剩下一壺酒水揭去桃花泥封,湊在鼻息前輕嗅後,嘴角抽搐的厲害!
  一股淡淡的奇臭在車廂裡漾散開來。
  仿佛放久了的泔水變餿一般。
  “一壺酸醋,一壺泔水,春花小娘對你的感情真是沒的說……”
  張老翁笑著說道,同時抖了抖袖子,一股清風繚繞車廂,臭味煙消雲散。
  被人揭穿老底的瘋子撇撇嘴,不置一詞。
  “說吧,看在你這麽慘的份上,再把你攆下車,似乎有點落井下石的意味!”
  張老翁摩挲著手裡的紙張,笑呵呵說道。
  “張老頭,你這是要回老巢?”
  瘋子哀愁來的快,去的也快,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勸你還是不要回去攪合那攤渾水了,那裡已經夠亂的了,魚鱉海怪一大堆,還有沉眠醒來的老王八,你想想就這麽一大群玩意,聽著就讓人頭疼!”
  瘋子歎口氣,有些事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鬧心啊!
  “不回去,就能躲過一劫嗎,這場虎視眈眈的謀劃,已經是人盡皆知,都想從中分上一口肉吃,掩耳盜鈴,豈不是徒勞無益!”
  張老翁一語道破天機。
  “想吃肉,呵呵,也不怕獠牙崩斷, 都以為那座天地真的快要破碎了,什麽底蘊都藏掖不住了,整著怎麽說也是座名列前籌的天地,寶貝必然少不了,隨隨便便趁著水渾之際撈上一件兩件的怕什麽,即便吃不上肉喝口湯也行,都削尖了腦袋想吃肉,可這些人想過沒有,萬一沒有肉怎麽辦?”
  瘋子說著說著,有些忍俊不禁,而臉上的神色愈發陰沉起來。
  “怎麽著,你管天管地,還想管人家拉屎放屁不成,有沒有肉吃關你屁事,不是做老天爺的命,卻偏偏長了一副愛管閑事的爛心腸……”
  張老翁劈頭蓋臉將瘋子臭罵一頓。
  他隱隱覺得,這個瘋子已然將本不屬於他扛的重擔,擔在了他的肩頭,甚至是壓在了頭頂!
  罵歸罵,鬧歸鬧,但眼前之人的作用,卻是誰人也替代不了的。
  他才是真正獨一無二的存在。
  若是這個看似瘋瘋癲癲滿嘴荒唐言的家夥有朝一日被身上的擔子給壓垮,那這條光陰長河的災難日也就降臨了!
  “張老頭,你能不能將那玩意借我使使?”
  瘋子挨罵素來不記心上,一轉眼就瞧上了張老翁手裡的那頁薄薄紙張。
  張老翁瞬間恍然大悟,這個瘋子兜兜繞繞一大圈,敢情是衝著他手裡這張立命金紙而來!
  儒門有安身立命於天地一說。
  立命金紙,可助萬物立命。
  亦可助破碎天地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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