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不知是誰家先點了過年才用的炮仗,在村子當空炸響。
緊接著,便有後來人緊隨其後,劈裡啪啦的炮仗開始不斷炸響在天際,惹得雞飛狗叫,好不熱鬧。
馮笑被一連串的炮仗聲催醒後,就起床拎著水桶直奔村頭水泊打水,路過家家戶戶,可聞許久未見的笑語歡聲。
在打水時,已有婆姨正有說有笑取水而歸,馮笑見之微微頷首,惹來婦人一陣無言諷笑。
打好水回到院子,洗漱好就開始生火做飯,日子與他人並無區別,一日三餐,劈柴生火。
熬好米粥後,馮笑看老道與大金牙還無睡醒的意思,便自顧自就著老道醃製的醬菜吃好,然後出門巡遊。
馮笑也不知道這每日巡遊的規矩是不是王丁訂下的,似乎也沒聽王丁提及過,只是照做就是,只不過如今腰間多懸了一把刀。
村頭,老更頭已經坐於樹下,將垂釣的杆子插在地上,眯眼假寐,渾然不管是否有魚咬鉤。
馮笑上前拱手揖禮後,老更頭不過點點頭,並無言語。
馮笑看眼水泊,知道眼下的風平浪靜,全然依賴身邊這位性情冷淡的老者,內心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執掌八百水泊的龍王爺,似乎是去負荊請罪,至今未歸,與王丁這個老天爺同命相連。
往回走,經過村頭這些深宅大院,院內可聽人言瑣碎,但朱漆大門卻仍舊不曾打開一家,似乎隔著一道門,就全然變成了兩個世界。
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馮笑經過張家門口時,格外留神了幾分,張氏如王丁所言,祖上是出過一位聖人的,是依賴聖人蒙蔭而活的世家,哪怕是只剩一人,因為有聖人余蔭庇佑,也可無病無災,順順利利。
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走到神君廟時,小道童已經睡眼惺忪坐在門檻上,遠遠瞧見馮笑,招了招手。
馮笑踏進神君廟,從袖口撚出三柱燃香,點燃後默念了一句“福生無量天尊”,便走了出來。
有香火進帳的小道童,自然眉開眼笑,睡意全無。
“大清早放炮仗,村裡誰家有喜事?”
小道童陪著馮笑這位貢獻第一柱香火的賞飯老爺,一路朝廟門口走去,不敢怠慢分毫。
“或許吧……”
馮笑搖頭,他也不知道放炮仗的那些人在慶祝什麽。
送至門口,小道童目送馮笑走下台階,然後一屁股坐在高高門檻上,坐等上門的香火。
來到老龍井,馮笑抽刀在井口晃了晃,然後收刀而去。
雜貨鋪子,老壽頭臉色明顯比之前好的太多,最起碼多少有了血色,馮笑拱手揖禮,笑祝回春有術,寶刀未老,老壽頭睜開耷拉著的眼皮,看了馮笑一眼,即算回應。
從雜貨鋪子出來,馮笑止步,看眼老戲台二層,又回頭看了看神君廟,方才意識到村裡的學塾,好像許久未曾開過了。
經過孫家大門前時,出門潑水的婦人,差點將刷鍋的渾水潑在馮笑身上,連連難為情地衝馮笑道歉,馮笑擺擺手示意不礙,婦人這才進院關門。
與之毗鄰的趙家,早早有濃妝豔抹的婦人聚堆在門前,唇舌翻飛,憋攢了許久的一肚子話,要好好傾吐一番才可。
是非之地,同樣刀光劍影。
馮笑即便敬而遠之,也不能幸免於難,堪堪經過時,恰巧能聽到入耳髒言穢語,時機拿捏之巧妙,堪稱完美。
但是馮笑只能裝聾作啞,任由是非經由她人說,我心自巋然不動。
經過鐵匠鋪子,鐵匠也開始掄錘打鐵,馮笑與之點頭一笑,卻無拱手揖禮。
“還是不行啊,登船同行者,寥寥無幾……”
馮笑經過漢子古生門戶前,衝屋頂飲酒的漢子,點頭一笑。
不是同行者,但也可推心置腹而交。
槐樹下,耍鬧的孩童中多了一位頭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手裡拿著雞腿,與其他挎刀負劍的頑童,並無什麽不同。
馮笑特意看一眼跑的風快的小姑娘手裡那隻雞腿,不禁淡淡一笑。
油炸雞腿最好吃,他半點不誆人。
幾間既不擋風也不避雨的破宅子,不知被誰家頑童推倒了一堵搖搖欲傾的院牆,自此槐樹下玩耍的頑童,便又將地界拓展到破宅當中,追逐打鬧於兩地,玩的不亦樂乎。
馮笑俯身撿起被扔棄在路上的老舊門環,想來是被頑童隨手扯掉棄之於此,門環之上,還可見隱隱雲紋印記,自是非富即貴之門戶所屬。
來到香火台,焚香而立,靜待香火燃盡,不用吐露一言一語。
然後衝茅草屋下曬日的老嫗,拱手揖禮,方才躍身上城頭。
先南後北,先遊桃源。
來到坐在城下牆角的小光頭身旁,也未主動言語,就只是靜靜坐著,聽小光頭拾憶傷心的嗚咽。
一雙小腳丫仍舊光著,與滿地泥土為伍。
“不穿鞋的孩子就不是好孩子嗎?”
光頭拾憶頗為難過,因為他最要好又是唯一的朋友程心娘親如此這樣說他,還將他送給程心的幾隻竹蜻蜓給扔還了回來,那是他花費好久時間才做成的,就這樣被當做發霉的饅頭扔在了地上。
馮笑沒辦法回答這個在生活坎坷中長大的孩子,告訴他竹蜻蜓在大人眼裡確實不值錢,沒穿鞋的孩子不是壞孩子,只是家裡沒錢的孩子會受人白眼等等。
只是從袖裡摸出一雙小草鞋,放在光頭拾憶腳下,淡淡說道:“穿上鞋會跑的快一點,快一點就會看到比別人更多的景色,這麽說來,還是穿上鞋會好一點!”
光頭拾憶似懂非懂點點頭,用手把小腳丫擦拭乾淨,這才穿上小草鞋,破涕為笑。
馮笑看眼那雙穿著草鞋的小腳丫,與泥土為伍多年,卻依舊光潔無埃,覆於表面的泥塵,不過輕輕一震即落。
追逐光明之人,心與足,亦光明無暇。
揮手告別光頭拾憶前,馮笑將一條紅頭繩交給他,並且告訴他對朋友可以再好點,送根頭繩就不錯。
離開南城,躍過坍塌的一截,馮笑來到北城頭。
吃雞腿的小書童倒是未見到,卻看到茅草屋老嫗身邊的那條老狗,如人一般閑庭信步,正從極北城頭折回。
馮笑啞然失笑,難怪城頭之上總有股淡淡的氣味,原來是這條老狗撒尿使然!
遇到馮笑擋路,老狗也未齜牙咧嘴狂吠,卻是主動避之一側,待馮笑走過,方才繼續愜意而行。
馮笑抖出兩張禦風符籙,貼與腿腳之上,一掠七八丈遠,朝極北城頭而去。
南之城頭,遠遠可見群山綿延。
北之城頭,卻天高地遠,看不分明。
許久後,馮笑放緩速度,城頭之上,觸目驚心的裂痕隨處可見,有幾處甚至多有坍塌之態。
仔細留意,甚至可見刀劍留存下來的痕跡,似乎這裡昔日經歷過慘烈的廝殺。
繼續沿順城牆朝北飛掠,城外是茫茫雲海,城內卻是舉目難及的殘垣斷壁,溝壑縱橫,空中飄浮著厚厚如塵埃一般的浮物,遮天蔽日,若陰雲蓋頂。
馮笑止步,撿起一塊破碎的城石,抖腕擲出,剛落入城中地界,便如石落靜水,激起密密麻麻的劍意攢射,一瞬之間,城石被攪碎成塵,與空中浮物冗雜。
馮笑明了真相,繼續朝極北飛掠。
那片茅草屋,那群畫地為牢的垂暮老人,怕是這片殘垣斷壁中的幸存者,素來沒有聽誰提及,似乎真的被徹底遺忘。
廢墟一望無際,城外的雲海倒是有了變化,幾顆布滿鮮明劍痕的巨大星辰與城牆勾聯在一起,就像是休憩這座城牆時用星辰做了城磚,陡然變化的高度落差,甚至用翻山越嶺來形容也不為過。
沿陡峭坡勢而上,馮笑飛掠許久後方才登頂,與其說是站在城頭之上,倒不如說是站在一顆被劈成兩半的星辰之巔,高達數百丈,寬闊不知其大,茫茫無邊際,唯有縱橫激蕩的劍意不散。
默默感受著極有可能是一劍崩碎而成的萬千零碎劍意,馮笑懸掛在腰間的破刀,輕輕晃了晃。
似有與之一較高下的意味。
待飛掠下星骸,馮笑回頭望去,心中已有大致揣測,星骸破城,被一劍斬裂,攻城而不入。
前端不遠仍舊是鑿入城牆的星骸,不過這一顆卻是完整無損,城牆受創程度也最為嚴重,幾條粗大的裂縫深入城底,幾乎算是將城牆砸穿。
飛上星骸頂巔,舉目遠眺,蛛網裂痕橫七豎八,一直蔓延數百丈之遠,這一段城牆當真是即將分崩離析,幾被破開!
究竟是何人會用天上星骸破城,這得是多大的手筆!
一口氣飛掠過數百丈危險城段,馮笑才稍稍安心,即便未曾親眼目睹昔日這場破城之戰,但身臨其境地走過一遭,仍舊是神魂欲裂,膽戰心驚!
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隻余余聲嫋嫋,未見慘烈,已覺震撼。
走過這一大段被星骸鑿城的城頭,卻又見滿地的鮮紅,仿佛剛剛發生過一場廝殺,每一塊城石之上,皆是噴濺流淌的鮮紅血跡。
城垛之上,還有被某種巨大獸爪抓撓的鮮明痕跡,每一道爪印都有幾尺深刻,如同刀劈斧鑿,令人生畏。
“某類巨大的野獸?”
馮笑看著深刻爪印,皺眉思量。
他來到這片天地前,經歷的那場印象深刻的生死畫面,一直深深刻印在腦海,那朝他拍落的巨大獸爪,正是險些送他歸西的元凶。
一條條視城石如豆腐塊的巨大爪印,從馮笑所站之地,蔓延極北而去,千丈之遠近。
亦是千丈之鮮紅。
這一段似乎比星骸鑿城的時間要早,爪印殘存下來的那股凌厲氣息都被光陰消磨的幾乎殆盡,沒有星骸上殘存劍意的那種刺膚之痛。
只是這滿地的鮮血,為何如同昨日流瀉一般?
馮笑莫名感覺沁入骨髓的涼意,從腳底悄然而升。
仿佛有人在暗中悄悄打量他一般!
一口氣飛掠過這段鮮血淋漓的城頭,馮笑方才感覺背後那股如芒在背的鋒銳感徐徐消散。
再往前走,就是一段支離破碎的斷路,城頭仿佛被一刀劈開,形成遠不可躍的斷頭路。
“到了這裡就徹底斷開了?”
馮笑訝異,一路走來,無論是星骸鑿城,還是獸爪抓撓,都不曾成功將城牆徹底裂開,而眼前這一段斷頭城牆,似乎是被一刀所為!
下意識看眼懸掛腰間的破刀,馮笑隱隱覺得這把被封赦在香火台下的破刀,被他解封後卻直沒城頭之上,應該與這座城牆有著難以想象的某種關聯!
接連飛掠過斷頭的城牆,看眼城內景致,仍舊是滿目瘡痍,昏沉沉的天空,懸浮的歷史塵埃,似乎在無聲訴說著過往不為人知的種種雲煙。
驀然收回視線,馮笑揉了揉眉心,這片地域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鉤攝他的神魂,要不是眉心有那抹金色劍意震懾,他的神魂怕是已然破體而出!
下意識摸出兩張迎春符貼在腦門上,馮笑又在袖口撚夾一張刀符, 以防不測。
再朝前行,便是被雲海埋沒的城頭,一眼望去,不知深淺,更不知其中會有何物而存。
“走到這裡,難道要退回去?”
馮笑一狠心,學老道一般,先將一遝迎春符完全貼附在自己周身,然後再次撚夾出一張劍符,左右手各一張,做到萬無一失,長吸一氣後,沒入雲海。
一道道矗立不動的身影,或劍指遠方,或神色凝重,或面有惶恐,卻皆是面朝同一方向。
馮笑順著六七道身影所望的方向看去,空空如也,唯獨有一個方圓不大的深坑而已,像是被某種重物砸陷所致。
一個……
兩個……
三個……
……
馮笑每走數丈,便會發現地上有一個大小類似深淺卻不一的坑洞,看上去相當的詭異。
“這些人的屍身得以保存,怕是與這雲海有關,只是這地上的深坑是什麽意思?”
不明所以的馮笑,仔細看過這些深坑,並未發現有什麽奇特之處,但為何讓這些人如此畏懼,似乎有人想逃而不能?
這一段又發生過什麽故事?
這一片雲海為何能經久不散,常年遮攏此地?
這些人又是誰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城頭?
一連串的疑問悄然萌生,馮笑卻是無心思量,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在地上散落著一團似曾相識的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