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京城,皇宮。
風聲鶴唳。
前日朝堂之上,一位素有“敢拉君下馬”美譽的仙臣,被賜可帶劍上朝,一時風光無二。
孰料昨日,興許是宿醉尚未完全清醒的緣故,這位風光蓋過眾仙臣的大人,竟然在殿前揮劍起舞,結果被皇宮大陣斬成了一攤肉泥。
國師大人未置一詞,隔日朝會便親筆而書,賞賜了一個“武戾”的諡號。
滿堂俱寂。
下了朝會,國師大人素來喜歡直奔禦園,去看一看親自喂養的那一池子大鼇,用仙門獻供上來的仙白玉壘砌出一個方丈百十的水池,池中除了鮮有動靜的大鼇,再無一物,初始有好心宮仆悄然放進幾尾遊魚,卻引得國師大人大發雷霆,將那位本想借此出頭的宮仆生生杖斃於池前,此後再無人敢打這隻大鼇的心思。
國師大人悠哉而來,接過宮仆遞上的精良飼食,輕輕拋灑池中,也不知是這隻大鼇與國師大人心有靈犀,還是時機湊巧,在池底沉眠的大鼇,竟然徐徐遊上池岸,露出長滿水苔的青綠脊殼,堂而皇之的曬起太陽來。
“哎呀,快看,大鼇動了……”
負責飼喂大鼇的宮仆興奮地指著難得一見的大鼇曬日景觀,驚詫地捂著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不喜被尊稱君王的國師大人,挑眉一笑,側目相看,說道“飼喂了這麽久,怕是第一次看見這畜生上岸吧!”
宮仆連連點頭,下一刻意識到自己方才唐突君王,幾乎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塗了胭脂一樣的小臉瞬間慘白無色。
“開心啊,怎會不開心呢,本大人也開心的不得了……”
國師大人拍了拍宮仆瘦弱的肩膀,安慰道。
“這隻大鼇從被本大人討回來,你是……第七位飼養它的宮仆,盡心盡力,做得頗為不錯,比在那山上仙門修習仙術要勤勉的多啊!”
國師大人輕歎,又隨手拋灑一把飼食,堪堪灑在了大鼇身前。
女扮男裝的宮仆,渾身瑟瑟發抖,幾乎要跪倒在地。
“本大人已經說過了,你是最盡心盡力的一位,豈能隨隨便便死了,再說你死了,這隻大鼇怎麽辦,餓死這隻畜生?”
國師大人神色有些倦怠,自顧自坐在池邊台階上,說道:“你的性命在山上仙門貴重無比,可到了山下,到了本大人的大鼇跟前,其實與那些朝堂上的仙臣沒什麽兩樣,死便死了,且不會有人替你們仗義執言半句,你可知道為何?”
被仙門送進宮來,伺機而動誅殺君王的仙苗,已然心生死意,不抱一點希望。
“你們這些仙人老爺,平日高高在上成習慣了,容不得山下這群在你們眼裡與畜生無異的世人說你們半句不好,享受著天地氣運獻供,卻看不起貢獻這些氣運的俗人,好處都被你們佔盡,壞事因果卻轉嫁出去,當真是耍的一手好手段,怯意的很呐!”
國師大人不無感慨,昔日從仙門叛出,正是因為看不慣仙門種種作為,下山入皇朝,平地起高樓,苦心經營數十載,終是坐上皇朝寶座,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要向山上仙門討個說法。
螻蟻凡人,當真比不得山上仙門?
究竟是道理大,還是拳頭大?
仙人殺人,為何會被視作天經地義?
……
國師大人有著一肚子昔日叛出仙門前未曾吐露出口的問題,想要好好與那山上仙門說上一說,問上一問,辯上一辯,爭上一爭。
“你看這隻大鼇,沉眠池底,終日有爾等飼食,可它何曾浮出水面睜眼看過你們一眼,呵呵,像不像山上那些個仙門,衣厚食豐,高枕無憂,高興時浮出水面曬日而眠,不高興就鑽在水底不出世,畜生如此,仙門亦如此,可飼食的凡俗百姓怎麽辦?”
突然,國師大人起身,從明黃袍袖中抖出一柄早在朝會前打磨鋒利的短匕,躍下台階,朝水池邊曬日的大鼇走去。
嚇破膽識的宮仆頓時臉色大變,似乎一下明白過來,這位心神流轉捉摸不定的君王,究竟要做什麽!
“不要啊,大王……”
這位不知何時暴露身份的仙門仙苗,眼淚飆框而出,焦急又畏懼地衝那道明亮如大日的身影喊道,只是高聲話語一脫口而出,又隨即變成細弱蚊蠅的呢喃。
滋生不忍,已是觸犯仙規。
而心系君王,更是大逆不道。
因為宮仆急聲呼喊,猶如落石春湖,園中遠遠近近的宮仆刹那間聞聲紛紛跑來,至於禦園外巡曳的一眾甲士,卻置若罔聞。
因為君王大人早已下過王令,禦園之內,甲士不得踏入半步。
在一眾噤若寒蟬的宮仆注視下,國師大人一刀削落大鼇頭顱,而後掀翻鼇身,手法嫻熟地將整隻大鼇,徹徹底底大卸八塊。
許久後,袍袖染血的國師大人起身,將短匕遞出,跑上前去的小婢女腿腳發軟的厲害,小臉更是被一身鮮紅的君王嚇了個慘白,顫顫巍巍接下血漬呼啦的兵刃,小婢女聞著血腥氣味,險些嘔吐出來。
國師大人褪下染血的黃袍,隨意擦了下手,看一眼強忍心中難受的小婢女,又看了看圍簇的眾人,笑道:“通知禦廚,將這隻大鼇做成美味,今日在場的所有人,分而食之!”
“給大夥壓壓驚,壯壯神,補補身體,你看,這隻大鼇死是死了,還是有點作用的!”
說罷,國師大人神色平靜,淡定離去。
夜色習習,涼風有興。
皇宮中,幾匹高頭大馬,快馬加鞭駛出鎬京,沿修繕寬闊的古道,奔向數地,古道上,蕩起數道塵囂。
同時,兩抹飛劍從禦書房一掠而出,沒入雲海。
剛處理完手頭亂遭之事,國師大人立身窗前,抬頭望著天上明月,自言自語,天上宮闕今何在,又有仙人落凡塵。
書桌上,擱著一碗肉香撲鼻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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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這幾日有些許心神難寧,整個鎬京城風言風語,都在相傳君王大人要拿山上仙門開刀,據說在那座金鑾大殿前,還親手鎮殺了一位在某座無上仙門擔當長老的仙臣。
周穆所知,此言非虛。
鎬京城,白氏一族,那位號稱手眼可通天的白石老人,昨日親自去勾欄之地,將那個白氏最不成器的子嗣打回家中,據說藤杖都打斷了三根,最後還是在家人勸說中方才作罷。
周穆聽聞過白氏那個“敗兒”的大名,號稱徒手折萬花,有幾個仙門的仙子都被其折花,或許是白石老人身後那座攬月仙門份量太重,幾座折面的仙門未聽有何動靜,似乎打算選擇隱忍了事。
而那位據說被君王斬成肉泥的仙臣,周穆知曉恰恰是攬月仙門的長老,貌似不久前剛被賜封帶劍上朝,而與之息息相關的白氏為此還搞了一場聲勢不小的酒宴,到場祝賀之人,非富即貴,車駕在白府門前,綿延一條長街。
孰料這才剛過幾日,便有了這等風聲,周穆揣摩那白石老人,自是心中有數,故而才將一腔怒火全然發泄在了自家不爭氣的那個罪魁禍首子嗣身上。
“究竟要幹什麽?”
周穆摩挲著下巴,再無翻看手中書經的心思,合上《仙府雜記》後,起身走到懸於窗前的鳥籠前,看著鳥籠中雀躍不已的翠鳥,周穆又陷入深深沉思之中。
桌上的《仙府雜記》,是介紹山上仙門大致情況的書籍,街上書鋪皆可買到,這在於先前,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可似乎就在一夜之間,素來高隱於山的仙門,莫名落到了山腳一樣,最起碼給百姓的第一感覺,就是看得見了。
這一點夾雜在紛雜世事中的小變化,周穆卻從其中感受到一股風雨欲來的架勢。
那攬月仙門,在《仙府雜記》中記載,也是名列榜頭的大仙門,與三大仙門相差無幾,而當一眾仙臣面,鎮殺攬月宗長老,無疑是一記重重的耳光。
“難道要橫推各大仙門?”
周穆莫名其妙浮現出這麽一個古怪卻膽大的念頭。
聽老仙師說,那位國師大人貌似已經打臉數座仙門了,隻身前往縹緲峰斬殺宗主,將那座仙峰靈氣最是濃鬱的一座白玉塔親手打穿,順便帶走了頗多靈氣十足的仙白玉,而後又去往清風山,同樣斬殺宗主,帶走山巔靈池中的一隻大鼇。
幾日之間,接連鎮殺七八座仙門,且揚長而去,引來一眾山上仙門憤懣,有者揚言要血債血償,結果一日後,先是整座山門被斬斷山根,再無氣運可養,接著便是重騎重重圍簇山下,來了個鐵桶圍困,且有專門射殺禦風仙人的勁弩壓空,徹徹底底將那座仙門鎖死,並且當中下山者,一律格殺勿論,一連圍困三月之余,最後若不是宗主帶整個宗門弟子棄兵投誠,最主要是帶來了那個大放厥詞之輩的大號頭顱,此事方才一了。
周穆早已飛信給山門師父,得知已派人下山,心中大定。
眼下他最擔憂的,是老仙師離奇失蹤之事,老仙師一直住在客棧,周穆也曾想讓老仙師住於周府,好生招待,不過皆被老仙師拒絕。
終日閑來無事,不是酒樓聽段說書,便是花樓吃口花酒,至於更膽大的,老仙師一向是有口無心,雖然在街頭喜好給女子看看手相,但動真格,卻未踏雷池一步。
富如狗為此還曾嬉笑於老仙師,說老仙師怕還是老童子之身,白白錯過最美好的那些年華,隻當仙人,不做男人,委實辛苦!
被揭老底的老仙師也不惱怒。
周穆記得那一日,他前去客棧找尋老仙師請教一些修行困惑,二人於酒樓吃酒後,便分道揚鑣,老仙師打趣說要去開戒,省得那富老底終日拿此說事,周穆還將身上所剩的銀子一並給出,方才回了周府。
不曾想,隔日再去客棧,客棧小二說昨夜便未曾見過老仙師回去,周穆出客棧直奔花樓,問詢過後方才知曉,老仙師根本未去。
一時有些頭腦發蒙的周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等冷靜下來後,發動能調動的勢力,遍城找尋老仙師,結果三日未果。
飛信給富如狗後,遲遲未得到回信,周穆隱隱覺得,似乎有人暗中已經準備對他動手。
周穆也考慮過周氏近來,是不是太過招搖過市,或者說是樹大招風,引來誰人心生不滿,這種毫無征兆的突發事件,實則最是令人頭疼,一來無跡可尋,遭了毒手卻不知背後出手之人是誰,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二來便是措手不及,會打斷一系列安排好東西,譬如他與老仙師前去東海一事等等。
周府上下,以及府外可調動的一切人手,周穆都已經撒派出去,他雖然心急如焚,但也只能坐鎮家中,靜候佳音。
驀然,周穆看著鳥籠中的翠鳥,心裡“咯噔”一下。
鳥籠無門,翠鳥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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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老仙師與周穆酒足飯飽,分道揚鑣之後,便晃悠著步子,一門心思要去花樓開戒。
被富如狗打趣幾次,老仙師雖未放在心上,但臉面上難免無光,也不知是決定瀟灑一回,做回男人,還是覺著酒壯慫人膽,錢挺漢子腰,老仙師突然下定決心,要去花樓,找上兩位水嫩飄香的花娘,徹徹底底當回男人。
經過一條街巷時, 巷口一位楚楚可憐的婦人毫無征兆撞進老仙師心扉,本著救人一難的想法,與自稱妙手回春的婦人一番討價還價,老仙師以一兩銀子的高價,與姿容不錯的婦人進了巷子。
淡淡的月華落在巷子地面,宛如鋪了一層白玉地面,婦人在前面走的腰肢扭曳,老仙師尾隨其後看的心花怒放。
只是走著走著,老仙師便覺著氣氛有些不對勁,按說時間尚早,這條巷子的人家不該家家閉戶才對,但古怪的是,一條深巷,悄寂無聲,落針可聞,隻聞前面婦人細碎的腳步聲。
“哢嚓哢嚓……”
婦人腳步聲,宛如踩在一堆琉璃上面,破碎之聲清晰入耳,並且在婦人身前的地面,月華似乎映照不到,漆黑一片。
唯有婦人身後,盡是被踩碎的月色。
老仙師畢竟是行走江湖多年,何等奇聞異事不曾見過,心知有古怪,但也能穩住心神,故而止住腳步,壯著膽子呵道:“你這婦人,究竟準備帶我去哪裡?”
一直走路未曾說話的婦人,驀然停下腳步,回身嚶嚶一笑,說道:“這就到了!”
老仙師茫然四顧,渾身醉意已然隨汗水排出,冷聲說道:“你究竟是何人?”
婦人捂嘴一笑,說道:“小女子是來送你上路之人!”
話音未落,婦人猩紅長舌,一吐而出,須臾變成老仙師卷裹其內。
再輕輕一跺腳,整條長巷,渾然變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