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是親手宰過猛虎的狠人。
但在看到自家兄弟好如餃子下鍋一般墜下雲頭,死傷大片後,心裡情愫地變化,可謂是一波三折,從最初船頭跳海求生的憤怒,到看見血雨灑落的後怕,再到莫名的麻木不仁。
不到一個時辰的光景,內心深處之跌宕起伏,而整個過程,對於他而言,不過是相當於情景再現一遍,昔日斧劈啖母黑虎,心境與之相差無幾。
“黑大哥……”
李逵趴在船碎浮木之上,心神恍惚之際,耳畔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喊聲。
李逵扭頭,看見宋清正死死抱著一塊浮木,緩緩朝他劃來,身上興許是受了傷,有著大片的血跡,臉上也不知如何弄得血漬呼啦,看上去傷勢頗為嚴重,但此時此刻,哪裡還能顧得上這些,留全一條小命,就已然謝天謝地。
如此想著,李逵看一眼天空,身子朝斷成數截飄浮在水面的一截船身下縮了縮,同時不忘指了指天,示意宋清莫要高聲叫喊,將那漫天竄飛吃人的畜生招惹下來,豈不是兩人都要喪命於此!
宋清明了李逵示意,不由加快手劃速度,兩人不過相距三四丈遠,但二者皆是不善水性的旱鴨子,宋清奮力劃水,保持身體平衡的同時,還得前行,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李逵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發現關勝大哥,索超兄弟,楊志老哥等人,已然屍首涼涼,魂歸黃泉,屍身就在相隔不遠的海面上飄著,但他不過是掠過一眼而已,心中古井無波。
扭頭看一眼正極力求生的宋清,手腳並用,像隻蛤蟆拚命劃著水,或許是滿臉染血的緣故,劃水時的神情看上去尤為恐怖猙獰,李逵突然厭惡地別過頭,不再有心情看。
空中,似乎是小花榮,朱仝,李應幾人正在與那黑雲畜生糾纏,花榮出神入化的箭術此時起了主要的牽製作用,而朱仝與李應還有韓濤不斷上前與之糾纏,一旦有危險,遊走於周邊的花榮,便一箭射出,救人於危難之中,如此於倉促中組建起來的小隊伍,倒是與黑麒麟鬥了個旗鼓相當。
坐在龍頭上觀看大戲的笑面少年,也不插手其中,反而更像是一個事不關己的過路看客,就差手邊擺著酒水茶點,完全一副雲淡風輕之態。
“黑大哥,怎的未見柴大哥與林大哥二人?”
宋清終是劃遊了過來,氣喘籲籲,但眼神格外明亮,看一眼不遠處飄浮的幾具浮屍,又看了眼天空,疑惑不解地說道。
黑大哥,是山寨宋清對李逵專有的稱呼,因為宋公明經常稱呼李逵為黑廝,宋清便也跟著叫,李逵也早已習慣。
扭頭看一眼宋清好似染缸落頭的臉面,李逵沒來由心生煩躁,說道:“頭受傷了?”
宋清聞之一愣,倏忽明白過來,嘿嘿一笑,將臉扎進海裡一陣清洗,待抬起用衣服胡亂擦乾後,李逵赫然發現,臉白如紙,毫毛未掉,那些血漬不過是塗抹在臉上做樣子的!
宋清笑道:“黑大哥,你怎的忘了,這個法子還是你教我的,就是與老賊方臘交手那次,若不是這笨法子,怕是也活不到今天哩!”
說罷,宋清開始將身上的血漬再次塗抹在臉上,弄成一個花臉,同時歎息道:“只可惜未踏道途,不能禦風而行,若不然與這那畜生大戰一番,縱然殺不得,刺上幾劍解解心頭之恨也好!”
未聽得李逵理睬自己,宋清不禁順著李逵視線方向望去,當看到一抹熟悉的無頭身影砸落殘船之上時,摔出一朵朵飛濺的花來,宋清嗓子眼一陣翻湧,總感覺有東西要吐口而出!
“嘔……”
宋清嘔吐不止,那具摔砸成一攤紅白爛肉的無頭屍身,他如何能不識得,山寨中低頭不見抬頭見,早已是聽聲辨人的熟稔地步,那具屍體該是長著一臉大胡子的朱仝大哥!
李逵回過頭,探手拍了拍宋清背脊,異常平靜說道:“見得少啊!”
驀然,李逵似乎想到了什麽,說道:“你在船上,與柴大哥說了些什麽?”
宋清看一眼李逵,不知為何覺得今日這黑大哥透露著幾分古怪,但一想終歸不是吳用等人的玲瓏心思,便如實說道:“水性不好,想著與柴大哥多討兩顆那避水珠防身,只可惜柴大哥沒同意……”
李逵覺得事情似乎哪裡出了問題,但一時半會也說不出頭緒,便信口說道:“無甚,只是好奇一問!”
宋清不知為何,突然神色凝重,陰沉的都能滴出水來,而後卻又呵呵一笑,渾然無事一樣。
宋清看一眼海面上飄浮的殘肢斷臂,目有淒慘,但更多的卻是一股李逵從未見過的神采,似乎想到了有趣之事,咧嘴呵呵一樂,笑道:“黑大哥,你說大哥會不會是……詐傷?”
李逵沒聽明白,疑惑道:“什麽……”
宋清環視海面,看一眼疑惑不解的李逵,提醒道:“你看看這些死去的眾家兄弟,呵呵,多是與盧員外素來頗有交情來往的,若是真正算起來,自然稱不上大哥山頭的兄弟,黑大哥,你明白沒有?”
李逵頓時恍然大悟,心底一沉,若是這宋清所言不虛,宋大哥借此機會明為東海探寶,實則是借機鏟除異己,那這山寨……
李逵不敢深想,保持平靜,緊了緊貼在身上的衣服,說道:“宋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若是如你所言,這山寨聚義廳前還立那什麽‘替天行道’的鳥旗!”
宋清笑了笑,自找台階下,說道:“希望事實並非小弟所想才好!”
李逵哼了一聲,未再言語。
躲在爛船下,看著血紅一片的海面,七零八落的屍身,李逵心情五味雜陳,難不成山寨真到了樹倒猢猻散的地步,盧大哥果真與宋大哥意見不和,方才一氣之下另起爐灶,與幾個兄弟做起閑雲野鶴,這趟東海之行真如宋清所言,是在鏟除異己?
突然,李逵感覺身後出現一股死亡氣息,下意識扭頭看去,宋清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裂成兩截,攔腰屍斬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李逵大驚失色,左看右尋,卻也未見做歹行凶之人!
就在這時,李逵頭頂藏身的殘船倏忽飛起,就像是被人掀翻一樣,在空中飛如紙張劃出數十丈遠,方才落墜下海。
當頂,一團烏雲密布。
李逵錯愕之余,下意識抬頭一看,烏雲正是先前在空中與關勝幾人鬥殺的活物畜生!
一身黑漆鱗甲,龍首馬身牛尾,與野貓大小無異,就是這麽個畜生,幾乎殺光了山寨多半兄弟!
自知並非敵手的李逵,連趁手的板斧也沉入海底,只能狠狠瞪著半空中與他對視的黑麒麟,然後閉上眼睛,不是未戰先怯,而是心生死意!
“黑炭,回來吧!”
看了許久熱鬧的笑面少年揮揮手,嘴裡自言自語:“這個家夥倒是有趣……”
一團烏雲飄來,落在少年懷裡。
立下大功的黑麒麟用腦袋輕輕蹭了蹭少年,而後看一眼下方海面上那個幸存下來的黑壯漢子,鳴喚一聲,卻是驚雷陣陣。
笑面少年一拍黑麒麟頭顱,笑道:“吃了這麽多,最主要的幾個卻沒吃掉一個,你說該如何罰你?”
懷中麒麟,瞬時如人一般,鼾聲大震。
少年哈哈一笑,不再逗趣。
驀然,側目看一眼極遠之地,少年頓生幾分遺憾,淡淡說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耍的一手好計謀!”
隨即又搖搖頭,彈了彈手指,自言自語道:“碎若瓷瓶,縱然修修補補,也終歸破鏡難圓,還是差了點意思啊!”
待回過神來,看著下方被當做餌料的黑壯漢子,少年笑了笑,手掌拍在劍氣長龍之上,準備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給這位心存死意之人來個萬劍穿心的痛快死法,而後再慢慢熬磨那幾個鬼精鬼精的老油條!
畢竟,他最不缺的除了時間之外,便是一肚子找不著與人博弈的玲瓏手段。
“嗯,湊巧了不是……”
少年低頭快速看一眼四方大印內的幻境,又抬頭環視四周,咂摸咂摸嘴,眼瞳眯成一條極細的隙縫,隙縫間是兩盞好如擱置於井底的燭火,大有一出世,便明耀天下的意味,不過這種異象倏忽即逝。
少年縱身躍下劍氣長龍,快如一支箭矢扎入海底,捎帶還衝十余丈外的黑壯漢子揮了揮手,意思是你很幸運!
落在斬龍台上,笑面少年不輕易顯示的金色眼瞳重新出現,掃掠過片刻,一抹黃豆大小的孔洞落入眼簾,少年齜牙一笑,笑容玩味。
“許久未再見過這麽鋒利的劍意了,有趣呐,有趣!”
少年蹲地,手指在孔洞四方各輕輕敲擊三下,一縷極其淡薄的光影殘跡便戛然而現,這一手“拘禁光陰”的妙術,稱得上獨門絕技,天下無二。
原古龍族,生而有逆流光陰長河無視時光斬身的秘術。
將好如一團燭火的光影殘跡抓在手裡,笑面少年臉色不禁陰沉下來,看著看著,卻又莫名呵呵笑了起來,最後自言自語:“因果循環,還真是玄之又玄,昔日種下的因,不知何時才能收到果,冷不丁來個出乎意料,倒是足夠解悶……”
“嘿嘿,天字丁號劍意,這麽老的古董都冒出來了,難道……”
少年話未言盡,抬頭看一眼天,頗為諱莫如深。
有些話不可亂說,說錯話,真的會死翹翹的!
據少年所知,這片天地稱得上時代長久,歷經神庭,仙庭兩段光景璀璨的大歲月,至於後來為何會變成如此慘淡的境地,雖然他不知曉緣由何在,但經過封印海底這一段光景的揣摩,多少還是能窺知一二。
而這一抹劍意,不僅與他被封印海底有關,而且據他揣摩,多半還與這片天地慘淡至此大為相關。
或者確切的說,該是與留下這抹劍意的那個人有關。
思緒至此,不可再深究,少年難得識趣地及時石沉心海。
“耍劍的就是了不起啊……”
少年捏碎手心那一團光影殘跡,微微出神,喃喃自語,言語中既有些許懊惱,又有頗多無奈,還夾雜著淡淡的憧憬與豔羨。
論說天下,不懼因果之人,屈指可數。
原古之前有龍族,原古之後便又多出一個族群,劍修。
這一切,皆與留下這抹劍意之人息息相關,不過年代久遠,再經有心人刻意塗抹掩蓋,真相就變成了傳說,傳說再開枝散葉,衍生更多撲朔迷離的傳言,漸漸的,一切煙消雲散,埋於厚土之下。
驀然,少年側頭,堪堪避過一抹隱藏極深的劍意。
一線金線劃過,與少年避之不及的臉頰摩擦出一連串的火花。
一道身影出現在斬龍台上。
少年用手抹了抹臉頰上被劍意切割出來的一道血槽,笑看著終於現身的破境之人,難得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說道:“很好奇這抹劍意怎麽會在你身上?”
一劍破開幻境而出的馮笑, 搖搖頭笑道:“這個還真不好說!”
“哦,是嗎?”,少年眨眨眼,呵呵一笑,乾脆盤腿坐下,又問道:“你是怎麽發現這一處‘法外之地’的?”
少年所言,份量極重,斬龍台乃是一方山水大印,遇山逢水,自成一方天地,對蛟龍之屬自有先天壓勝。
若不是如此,少年何以被拘束於此!
自成天地,自然就有一方大道,大道衍一,一生二,二生三,便有了可漏之處,即是法外之地。
少年亦是在此許久,方才尋到兩處可偷溜出來的“法外之地”,一處正是馮笑劍破之地,另一處,赫然是在斬龍台外這萬千逡巡而不散的蛟龍殘魂之上。
當然,令少年頗有幾分欣慰的是,這一處耗費他千年光景才尋覓到的可漏之地,眼前這個身上流露出暮老之氣的家夥,怕是想破腦袋,也難以尋到。
之所以,少年願意與這個極有可能是劍修的年輕人多說話,完全是因為他知曉這個家夥與他,本質而言,算是同道中人。
劍修身份,再加上敢直面本心的膽識,還有一肚子不足與外人道的奇思妙想,這便是天道垂憐他,送來的最好佐酒菜。
畢竟,大道爭鋒,爭到最後,最難過的一關,恰恰是自己。
如此看來,提前砥礪自身大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笑面少年望著面色平靜的年輕人,笑道:“同道中人,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