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劉二女婿的不辭而別,王尚書連忙向前扯住,駭問:“二位賢婿何故起身?”
何上舍說:“老爺請放手,你家親生兒子尚且如此,何況我女婿也?”
這時,一家人放聲大哭。二個哥哥一齊跪下,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後邊也傷心垂淚。這麽一來,也引得老爺心慟,也哭將起來。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旦傷心淚泉飛。
其實,三官正在後堂同母親抱頭痛哭,王興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裡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
王興攜著公子,進前廳跪下,口稱:“爹爹!不孝兒子景隆今日回來了。”
那老爺兩手擦乾眼淚,看都不看他一眼。說:“我那無恥畜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遊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相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錢財。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
三官聽說,拔腿往外就走。
二位姐姐趕至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想去哪裡?給我回來!”
“二位姐姐,放條路讓我逃命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三官傷心地說。
隻這麽一句話,惹得大家更加傷心起來,嚶嚶哇哇,其聲悲切。
二位姐姐焉肯放手,連搡帶拉,把他推到老爺面前,雙膝跪下。大姐姐無限傷心地說:“短命的!俺娘為你痛得心腸欲碎,染病在床。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
“罷!罷。”眾人哭在傷心處,尚書老爺說:“大家不要哭了。既然大家都替他求情,我就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但是,死罪可恕,活罪難免!可叫我怎麽處治他?”
二姐姐說:“老爺先消消氣,再說怎麽處治。”
“不行!”老爺聲色俱厲。
這時,一直在後堂的老奶奶走了出來,說:“給我打罷!”
“可打多少?”
“任老爺打多少。”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棍捧!”
兩個姐姐立馬又跪下,說:“爹爹嚴命,兒輩焉敢阻攔?容你兒代替吧!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也替二十。”
“這麽說,才打他二十?”
大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你看他這等黃皮瘦弱,一棍打在哪裡?等他膘肥體壯,那時打他未遲。”
老爺哈哈大笑,說:“我兒,你等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且問你:‘家無生活計,切莫鬥量金’,我如今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給你。”
老爺轉臉看看兩位姑爺,問:“二位姐夫可問問他,那銀子如今還有多少?”
兩個姑爺不敢怠慢,依言問了三官。
三官聞言,無言以對。
王興開言說:“三叔歸家時,兩手空空,沒帶一絲物事。”
老爺聽說,不覺勃然大怒,指著三官直吼:“敗家子!你那三萬銀兩哪裡去啦?嫖娼花掉,還是被人給偷了?”
王三官叩頭如蒜,口稱:“爹爹饒命!不肖兒子罪該萬死。”
何上舍上前拉住三官,說:“三舅!不必激動,慢慢地說。那三萬銀兩到底怎麽花掉?得給咱爺有個交代才是。”
事到如今,也無須隱瞞了。只有把事情說個明白,有兩位姐姐和姐夫,還有兩位哥哥在場,料爹爹也不會把我怎麽樣。
於是,三官遂將初遇翠玉,不聽王興勸阻,迷上了酒色,三萬銀兩被鴇子哄騙盡了,在窯子裡遭鴇子白眼,之後,負氣出走,取水道而回等情說了。
三官最後說:“多怪我色迷心竅,聽信鴇子之言。如今悔之莫及。”
老爺怒氣未消,聞得三官把三萬銀兩,使盡花光,落得被人逐出家門的下場,才狼狽而回。想著,更是怒上加氣,火上撥油。從小廝的手中搶過木棍,吼道:“敗家子,活該!死了,等於我沒有你這個畜生,使我氣惱腸肚,折煞我陽壽。”
言畢,舉著木棍向三官衝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三官一個翻滾,立即閃開。一棍打過來,打了個落空。何、劉二婿急忙上前勸阻,連搡帶勸,穩住了老爺。去了棍棒,隻氣得老爺:
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
尚書老爺氣喘連聲,悶坐在凳子上。二位姐姐見狀,連忙過來捶背按摩。
一片沉默。靜得連風吹草地的聲音,也都能聽得出。
良久,老爺終於開口了:“你們可知道,這個年頭掙錢多難,花錢容易。你假裝什麽派頭?不是你掙的錢,就不懂得愛惜,隨意亂花。如果是做生意虧掉,我還無話可說。可你卻偏偏花在一婊子身上,你說值得嗎?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從此不許你進我的家門。”
何、劉二婿說:“爹爹息怒。俗語說的好,鼓是人敲的,錢是人賺的。世上的錢是掙不完的,人一生中掙多掙少,自有天數。破財消災嘛!經一塹,長一智。日後他才會懂得理財。”
尚書老爺甚是惋惜,深情地說:“三萬銀兩,來之不易呀!”
錢都花完了,難道能失而復得?
王尚書雖心疼,也隻好認栽了。於是,他說:“即便如此,也罷!看在你姐夫面上,給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播種,自食其力吧!”
三官不吭聲,不置可否。
“王景隆!你不言不語,怎麽說?”老爺怒道。
王三官哭喪著臉,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老爺反問說:“這事不是你做的,難道是我做的?難道還想去嫖院不成?”
“兒要讀書。”王三官真誠地說。
聽罷,王尚書哈哈大笑,說:“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什麽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尚書老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
爺兒倆,你一言我一語,爭辯不休。
何上舍立起身來,做個和事佬。他說:“做爹爹的,肯定都是為兒子好。再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改過遷善,料想要盡力讀書了。爹爹就依了他吧!到如今,他可知道讀書的重要了。”正所謂:
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
子孫尚聰,經書不可不讀。
王尚書想了想,說:“也罷!就依了你眾人之說,送他到書房裡去,叫兩個小廝去服侍他。”即時便叫過兩個小廝,一個喚作小忠,一個喚作小旺,送三官往書院裡去了。
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
老爺聽說,有些不高興了,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姑爺連連稱是,說:“老爺說的有道理。”
於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