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康朱皮帶著八十多披堅執銳的李家部曲,甚至包括美其名曰“上陣殺賊”實際上和康乃希討論了一路飛行棋技巧的李始之李三少。等李家的旗幟出現在東河溝村外時,整個村子和趕來的羯人武士都沸騰了,彭乞翼加親自抹去了曬谷場上昨晚留下的虎卜畫,招呼他的扈從一起拔出兵刃,敲打手鼓,狂呼呐喊:
“康朱皮康帥帶回了晉人的勇士!”
“你們還在等什麽!拿出你們的刀槍來!”
“胡天神庇佑,密特拉庇佑,鬥戰神庇佑!”
幾個壯實的羯人男子敏捷地爬到屋後的樹上,依次高聲呼喊著神明、部落小帥、豪俠及部落氏族的名字。各村來的巫師點燃豪麻葉,努力抽吸著,配合著呼號,狠命地拍響羯鼓,吹奏嗩呐。
“胡天神!胡天神!”
“大火!大火!”
“太陽神阿胡拉!”
“鬥戰神軋犖山!”
“殺!殺!”
“馮寇覓!”
“呼!”
“周曷朱!”
“呼!”
“彭乞翼加!”
“呼!”
“嗷嗚嗚嗚嗚嗚嗚!”
叫到名字的羯帥迅即揮動刀劍,高聲呐喊,沿街奔跑,湧向曬谷場,他們的部下、家奴與扈從齊聲嚎叫著,舉著掛有羊頭骨、狼頭骨,畫著各色野獸的部落旗幟,像狼一樣仰頭呼號,一起拔出兵刃,緊跟其後。
婦女和老人從沿街的窗戶裡伸出保存的醃肉,先是塞入路過小帥的口中,再次把撕好的肉塞到小帥的手裡,由小帥們拋給他的親族私兵們。
羯人們圍繞著曬谷場上點燃的火堆,披散發辮,盡情高喊,唱著讚頌胡天和勇士的歌謠,用刀劍敲擊木盾,用力拍打手鼓,用力跺腳,用長矛貫地,盡可能發出最大的聲音。
“咚咚,呼呼呼呼,咚咚,呼呼呼呼
那是誰?是老練的獵犬,無往不利!
是矯健的騎馬勇士,
是駕馭太陽的金輪戰車!
狂怒的鷹隼趕著他的馬車,
向南而來,
向東而來,
誰說他來不是為了擊敗敵手!
那是最偉大的胡天神的獵狗!
是最偉大的戰士!
要進行最偉大的劫掠!
我們看見他的英姿了,
他也看見我等了!
秀支替戾岡!秀支替戾岡!”
一隻公羊被拖到曬谷場上割開喉管,巫師長老們拿出了收藏的金碗接血,把新鮮溫熱的血塗抹在戰士們的臉上,把肥美的肝髒放在胡天神的石雕前,高聲讚頌著胡天的神名。
有人用小刀劃破面頰和手指,把血滴進裝滿渾濁酒水的陶碗,親族再接來一飲而盡。
有些小帥和遊俠把狼皮披在身上,鮮血在他們的五官上流淌,他們脫去身上的衣物,暴露著長滿黑黃毛發的胸肌,從他們的嗓子裡發出惡狼一般的咆哮與怒號。
每有一個勇士披上狼皮,狂熱的氣氛就更加強一層。
米薇也加入其中,她穿著女巫的盛裝,捧著一壇豪麻汁,往裡面摻了羊奶和水酒,還有少許野蘑菇,用山羊角杯分發給曬谷場上的羯人戰士,康乃希、康盤陀乃至米射勿都接過來一飲而盡,蹦跳的更加有力了。
豪麻酒飲罷,米薇拍著手鼓,在胡天神偶前跳著胡旋舞,唱響粟特語的《密特拉·亞什特》,隨著她悠長的歌聲,羯胡出征前的狂歡達到了頂峰。
只有康朱皮在村外招待李道之和他的部曲。他想早些出發,可看到羯胡在狂歡,陸續趕來的漢人在搞出征祭禮,例如望氣、佔卜和祭四方神明,李始之居然還玩起來了樗蒲,隻得暗自作罷:
“太多的儀式了。”
村裡的那些漢人以康朱皮的鄰居李陽,一個老是因為爭漚麻池和胡人們打架的少年為首,準備了酒水飯餅、雞子羊肉款待李始之、李道之等人,還幫忙康朱皮家搬出馬料來戰馬,一時間村口忙碌一片,肉香四溢。只是十幾戶漢人的力量還是少了點,供應八十個青壯顯然力不從心,康朱皮找來李陽,跟他一起擠回村子。
“以後我用不著這個了,把牛殺了”,過了會,康朱皮牽出了自家的耕牛:“鄉親幫忙拿些簽子來,再點些篝火,我請大家吃烤肉。”
“你的人在等你,聽見那聲音沒?你的牛我們保管下,殺牛還是算了。”依舊穿著鐵甲的李道之過來,對著康朱皮指指村中,那裡正傳來一陣陣“康朱皮,康朱皮”的吼聲。
“快去吧康君子,我管好我的人,你負責你的人。”
回到村中,那條泥巴路已經被踩得到處坑窪,沿途的老人把肥膩冰冷的鹹豬肉塞進康朱皮口裡,味道很不好,又鹹又膩,肉絲還堵塞牙縫,如同在嚼一塊加了很多鹽的凍豬油,但應該能為之後的搏殺備下不少熱量。接著,康朱皮走入曬谷場,羯人們紛紛讓開一條路,讓他直抵胡天神偶前。
康朱皮盯著那個實際什麽都不是的石雕,耳畔全是震撼鼓膜的“康朱皮”的嚎叫。康米薇停下胡旋舞,湊身過來,把三件東西依次塞到康朱皮懷中。
一個可以對折的西域荷包,裝著什麽圓潤的硬物,“這裡裝著護身符,戴在胸口,密特拉保佑你,照顧好米射勿。”
一柄環首長刀,“上陣記得帶兩把刀,一把刀不夠用的。 ”
一個水袋,鼓鼓囊囊的,“瓦沙甘母親的奶,量不太多,兌了些水,快喝吧,在我們的神話裡,波斯列王就會在出征前喝這個。願瓦沙甘庇佑你,願英勇無畏的達莫伊什·烏帕馬納與你同在。”
康朱皮佩好刀,把護身符掛在胸前,又打開水囊,將混合了少許老母豬奶的水咕嚕咕嚕灌入口中,與康朱皮想的不一樣,豬奶很香,但只有很淡的甜味,還不錯。
擦乾嘴角,康朱皮和米薇對視而笑,康朱皮嘴角笑歪:
“好了,你放心吧,我還等著去看看弭秣賀城分給你的土地呢。”說著,康朱皮轉過身去,眼中的狂歡已經漸漸平息,羯胡們都蓄勢待發,狂呼酣戰。
有那麽一刹那,康朱皮似乎在後悔給了這些胡羯一個品嘗鮮血的機會,這些狀如餓狼的家夥會成為什麽樣的存在?但這想法轉瞬即逝,今日不做,歷史也不會有所改變,今日做了,才有機會。
康朱皮念著“怪語神詞”朝外而行,他的親族緊跟其後。
“我叫康朱皮,願從今日起,我自己與我同在。”
——
“康朱皮,凡人,生於晉鹹寧三年,並州上黨郡武鄉縣人。父母亦皆凡人,誰替他們編排無稽之談的豐功偉績,誰便是我的敵寇。吾母懷胎時未夢龍虎,吾十月即生,未多熬半月,順產,非是脅生,生時無異香撲鼻,無紅光滿屋,無百鳥來朝,無白光貫中庭,誕時只會哇哇大哭,不能人言亦不能走路,我生如凡人,長如凡人。”
——康朱皮自傳《往事錄·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