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還不叫紉冬的時候,就常常有人誇她生的漂亮可愛。小時候的名字太賤,她已經不想提起。
那時候他們一家不過是定國公府很尋常的一家仆婦罷了。從外面被買來,府中的主子誰也靠不著,輪不上什麽好的差事,但總歸是能吃得上飯的。
唯一的姐姐被選中,到定國公府的二房當差的時候,他們原來都以為是件好事。
書房裡的活既清閑,月例又高,姐姐再過一兩年,便可以求一求主子的恩典,早些被放出去嫁人了。
紉冬五歲那年,姐姐已經十九歲了。二房曾經有過放丫頭出去的恩典,可是她沒有走。
她舍不得每個月二錢銀子的月例,想再攢一攢,給自己攢一身漂亮的嫁衣,也讓在浣衣房的母親能夠不那麽辛苦。
後來,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她懷了孩子,也不敢告訴家裡人。聽說姐姐挨了常曼析的責罰的時候,她的父母匆匆趕去,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在那之後,紉冬的家裡,就只剩下三個需要她照顧的病人。
最先病死的是她的父親。臨近年關了,年下的賞銀最多,他舍不得這一兩銀子,強撐著病體去上了值,最後高燒不退,很快便去了。
而後是她的姐姐,比她還要漂亮的姐姐。
他們一家住在定國公府的後巷,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每回有人路過,看見在院子裡乾活的姐姐,或是在乖巧的坐在一旁看著的她,總會誇一句“真漂亮。”
她那時候還小,聽不出他們話裡背後的意思,等她長大了再回想起來,話語背後的是憐憫和不屑。
長得漂亮有什麽用,奴婢的命太賤,連主子們擺在博古架上的一個花瓶也不比不上。
她後來和母親相依為命,家裡只剩下了她們兩個。因為姐姐的事情,常曼析要給她們使絆子,母親不再能在府中做工,只能去接手外面的活計。
盡管那時候定國公府裡的太夫人已經給了她們一筆錢,有一百兩。
這時候再給,又有什麽用。她的父親為了年下的一兩賞銀而死,姐姐是為了一件嫁衣。可他們的命並不是隻值這麽點銀子。
他們都那麽努力的想要活下去,可是卻死的那樣輕易。
後來她被陸嬤嬤帶到了松鶴堂裡,和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樣,因為太夫人遲來的憐憫,她是一定會被留下來的。
那時候她實際上什麽都不懂,父親剛剛去世,母親和姐姐的身體都不好,她被帶離了她們,她其實很害怕。
她和其他三個女孩子一起學了許久的規矩,然後她有了一個文雅一些的名字。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主子們的談吐。
那麽高高在上的人,好像喚一喚奴婢們原來的名字,都會侮辱了她們金尊玉貴的口齒。
因為她的年紀最小,春夏秋冬,她的名字是紉冬。
其實也算不錯,她原本就是生在冬天的,她也還沒有完全理解她的家到底為什麽會忽然變成這樣,所以她其實並不排斥。
也不排斥徐沛柔。
她隻比她大一歲而已,她也是從府外來的。不過徐沛柔進府來就是主子,不像她,進府來只是主子的丫鬟,是服侍人的賤命。
剛開始的時候,與其說是她們幾個小丫鬟照顧她,不如說是她照顧她們。她的衣食起居都是由揚斛姐姐打點的,平常她吃點心或是吃糖,總是會叫上她們。
徐沛柔最喜歡吃松子糖,她也是。她是第一次吃到那種糖果,和她的名字一樣的糖果。
母親生她的時候是寒冬臘月,家裡沒有錢。父親在街市上轉了半天,口袋裡的錢只夠買一小把松子,他隻好就買了這些,回去給母親當作零嘴,多多少少也補一補身體。
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松子。
六歲之前,紉冬從沒有吃過這個,吃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她曾經是覺得徐沛柔待她還不錯的,她見她喜歡吃松子糖,後來她哥哥再給她買了三沁齋的松子糖,她總是連糖盒子也一起賞給她。
她攢了幾年的糖盒子,總也有好幾十個。
後來她母親也死了。替人洗衣服的時候站起來太急,頭暈了一會兒,一下子栽到了冬日的護城河裡。
她把那些糖盒子全都丟掉了。到底又舍不得,撿了一個回來,壓在她箱子的最底層。
說來也是好笑,服侍了徐沛柔這幾年,她居然也有滿滿一箱子的東西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其實就已經不是很想活著了,可是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常曼析小產的那一日,可能是她覺得最快意的時候。
她在這件事之後,忽而發覺了,除了死之外,還能讓她感興趣的事情,那就是讓徐家人去死,讓她們也為她們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
但那時候她畢竟太小了,她沒辦法害到常曼析,所以只能從徐沛柔開始。
她的那件胡服是她做的手腳。可惜她運氣好,到了馬球場上,還有人會不計代價的救她。那個人是齊延,她把這個名字記在心裡。
後來徐沛柔居然也就真嫁給了他。他和她定親的時候,送給她一支玉簪。徐沛柔說那是蠻蠻,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這就是比翼鳥。
他一定是很喜愛她的吧。
後來她知道了他長什麽樣子,想象過他把這支簪子插到她發間的時候,忠貞之人,能配得上比翼鳥。
長成之後,有許許多多的小丫鬟,都用豔羨的語氣誇過她,說她生的漂亮。這一回是貨真價實的豔羨,沒有不屑和憐憫,因為她站的要比她們更高。
可是還是沒有用,她也不過還是個丫鬟罷了。
誠毅侯府比她想象的要有趣。人人都和她一樣,對徐沛柔心懷不軌。
她的感覺向來很敏銳,徐沛柔一嫁到誠毅侯府,對她便莫名的冷淡了下來。原來都是一樣的大丫鬟,她從來比不過別人,心生憤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只要她稍稍做出些樣子來,很快便有人來找她了。
最早來找她的是侯夫人張氏。她給她開的條件,是讓她一輩子也花用不盡的錢財,她要她在徐沛柔的飲食中下毒。
她給她開的條件是錢財,她也就裝作愛錢財的樣子,收了她的藥,當值的時候再下到徐沛柔的飲食裡。
但是她不敢下的太多,每次都比張氏說的要少了許多。她不是害怕讓徐沛柔死,她只是害怕同樣住在嘉懿堂裡的人會誤食。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把這個人的樣子記在心裡的。她知道她此生和他不會有任何的瓜葛,可她還是不想讓他死。
沒過多久徐沛柔就發現了不對,很快把她打發去守了庫房。她知道的,徐沛柔向來偏心,所以一出了事,她首先便懷疑起了她。
但她也不過是守著庫房而已,徐沛柔並沒有將她趕走,她的心太軟了些。四個丫鬟裡面,第一個走的是反而是綰秋。可她也不是被她趕走的。
她和綰秋向來都是住在一間廂房裡的,她的心思,她從來都很清楚。所以無論綰秋再覺得自己尊貴,她一直都看不起她。
一心要給人做妾的女子,實在最卑賤不過。
她的確喜歡齊延,做正妻不可能,她也從沒想過要做他的妾室。與人做妾做通房的下場,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
或許她對於他的動心,就是因為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
他從來不會把目光落在徐沛柔的丫鬟身上,連一個笑也不肯給。他和徐沛柔一樣,只是喜歡紜春,只會和紜春說笑。
她嫉妒紜春嗎,或許有一點。小時候那麽認真的攢著糖盒,不就是想跟自己證明,其實徐沛柔也是很喜歡的自己的嗎?
第二個來找她的是常燕君。她能許給她的,也無非是錢財罷了。
滿府裡只有何霓雲不自量力,想做齊延的正妻,還許給綰秋貴妾的位置。綰秋被齊延毫不留情的送到教坊司的時候,她只是覺得很好笑。
綰秋實在是太蠢了。
她也聽了常燕君的話,聽了她的計劃,只是她也覺得她有些蠢。直到她知道能把常曼析也拖下水的時候,她才開始認真了起來。
她最恨的人是常曼析和徐斂和,她覺得活著實在有些沒趣,能讓他們中的一個死,她做什麽都願意。
但到底也還是沒有能夠得手。徐沛柔她居然步步都算計到了, 把齊家的人一個個都處理乾淨了,最後才輪到她。
她才不會像齊家那群蠢貨一樣,等著她把刀架上來呢。
她畢竟陪了她十多年了,若是沒有從前她家人的那些事,或許她會是很喜歡她的。
有一個小姐姐,從她到她身邊的那一日就對她很好,知道她喜歡吃松子糖,把她從哥哥那裡好不容易要來的松子糖連著糖盒一並給了她。
她攢了那麽多的糖盒,疊起來可能比那時的她還要高了,可是有一天以後,它們全都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
那個糖盒裡的糖是有毒的。她把常燕君給她的藥粉,都沾在了她最喜歡的松子糖上。
沒有人能決定她的生死,除了她自己。常曼析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她只是覺得有些遺憾,徐沛柔知道了她也喜歡著她的丈夫,可能會把她也看作和綰秋一樣的人。
她不是的。雖然她也不是什麽好人。
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眼前浮現出來的畫面是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那時候多麽好,她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懂。
她們幾個小丫鬟圍著她,她分給她的松子糖那麽甜,一直甜到了她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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