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夏瑩吹其實最喜歡讀《花間集》,又尤愛前兩卷中溫飛卿的詞,一闋《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穠豔精巧,清俊明快,讓人如墜這樣的美好中去。
她的出身只是一般,父親在松石書院求學,一朝金榜題名,三年庶吉士,才做了個小官,在翰林院裡熬著資歷。
不過至少,她也是官家小姐了。她是家裡最大的孩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父母恩愛,與弟妹彼此也和睦,她原來是很幸福的。
後來她和定國公府的元娘徐潤柔相識,成了好朋友,在熙和園中遊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間有的人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
不過她也不是嫉妒,只是真的很羨慕而已。
少女時期,她其實在熙和園裡也度過了很漫長的時間,和好朋友一起讀書作畫,四時序流,光陰珍貴,做的每一件事在後來的歲月裡,都值得被反覆惦念。
她喜歡作畫,也喜歡讀詩詞,春奩體,花間集,甚至邊塞詩,她都喜歡讀。唯獨不喜歡征婦詩。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裡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
像這樣的詩,只是讀一讀,也叫人心中生涼。
所以遇見齊廵,真的是她生命中原本不該出現的意外。她的一生後來便成了這首詩,身如晝燭,困在其中。
白日燃燒的燭火,黯淡無光,沒有絲毫的用處。可若是問她有沒有後悔做了他的妻子,那她也是沒有的。
淚水都流盡了,再問她答案,也是沒有。
昭永八年的上元夜,或許她不應該出門的。也不應該貪看燈火,在在金水湖畔遇見了他。
那一日他很著急,在人群中尋找他走丟了的弟弟。她仰頭望一盞琉璃製的花燈,光彩流轉,不知不覺迷了眼。
而他走的太快,幾乎要將她撞倒。若不是他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她大約真的會摔到湖中去。
他害的她差點摔倒,卻只是匆匆忙忙道了歉,留下了姓名與出身,便又沒進了人海中。她還沒有從方才的慌亂中回過神來,但好在,她是記住了他的名字的。
誠毅侯府,齊廵。
後來他去了西北,建功立業。而她仍然在她少女的香閨裡做著一個又一個的夢,漸漸的夢中人有了具體的樣子,是齊廵。
他為她做了許多。她是嫁進來之後才知道,原來他的祖母何太夫人,之前是打算替他求娶定國公府的元娘,也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潤娘的。
難怪她嫁進誠毅侯府之後,何太夫人看她總是不太滿意。以她的出身,的確是不能和潤娘比的。
潤娘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她不應該怪她的,但是她終究沒法再像從前一樣心無芥蒂的對待她,於是她以自己是新婦為借口,漸漸的少了與她的往來。
她和齊廵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很幸福的。從小習武,他的手是很粗糙的。但是他的手掠過她的肌膚的時候,她能感受到從他的手指間傳遞出來的溫柔。
即便何太夫人再多的埋怨,再多亂七八糟的挑撥和手段,他從來都是很相信她的,也把她護在身後,沒有讓她經歷過誠毅侯府裡的一點風霜。
那時候即便受了再多刁難,她也都不覺得有什麽。丈夫是庶出,不受婆母喜愛,這也沒什麽要緊,反正關起門來,人間煙火,只是他們的日子。
上元夜他找到了他的弟弟,她覺得這個總是冷著臉的弟弟也可愛,畢竟若是沒有他,她或許根本不會與她這樣好,這樣優秀的丈夫相遇,結為夫婦,舉案齊眉,鴻案相莊。
世子遠在西北,大嫂小張氏卻留在府中。她也只是怕自己變成大嫂這樣而已,日複一日,只是等待。
雖然她也知道,她嫁了將門子弟,終有一日是要變成這樣的。
坐在莊和堂中,等待著自己遠征的丈夫歸來。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更生,下一次春草初生之前,他就會回到她身旁。
她嫁進誠毅侯府的時候是夏天,莊和堂裡的石榴花開的如火如荼,讓她心生歡喜。
她發覺自己有孕的時候,是他們成婚那年的年底。那一年他戍守邊關沒有回來,這個消息是她寫信告訴他的。
從此以後在莊和堂裡等著他回來的,就不止是她一個了。但他再也沒有回來,榴花欲燃的時節,他的死訊,也就在那一封小小的書信裡。
她沒有看到他知道這個喜訊時高興的樣子,他的孩子也沒機會見自己的父親一面。
她好像忽然被誰撞了一下,站在平地上,忽然摔下去,這一次沒有人再來托著她的腰。
看來他是真的走了,不再管她了。她還懷著他們的孩子,他也不顧惜她了。
她再醒過來的時候,一眼看到的還是自己已經高高隆起的肚子。思哥兒真的很乖,在那時候就知道心疼他的娘親,居然也並沒有出什麽事。
但是很快,宮裡的齊淑妃獲了罪,帝王之怒,即便要了他們的性命,也算不得什麽。
這時候她丈夫的死居然成了整個侯府的保命符,她們要她抱著他丈夫的靈位,在正陽門城樓下跪著,以祈求今上的原諒。
若不是為了還沒出世的思哥兒,她是不會去的。他已經走了,留她一個人在莊和堂裡。
哪裡都有他的氣息,有他生活過的痕跡,石榴花瓣隨風飄到她的梳妝台上,飄到她的手中,每一片花瓣都在她心上劃出傷口。
一日一日,她還活在這人世間,不啻於凌遲。
也好,侯府的爵位保全了下來。既然這爵位是因為她丈夫的性命才得以保全的,那這個爵位,將來也應當屬於思哥兒。
三世而終便三世而終,反正沒有誰能活過三世。她的丈夫,連這一世都沒有好好的活過。
世子夫婦沒有孩子,三房的兩個孩子都比思哥兒要小。公爹的心是偏在丈夫的生母盧姨娘這邊的,思哥兒未必就沒有機會。
可是後來嫁給齊延的是徐沛柔。
她是徐潤柔的妹妹,她們從前當然是見過的。樣貌生的好的孩子,總是比較惹人喜愛,她從前還給她作過畫。
她進宮做了貞靜公主的伴讀,和做了貞惠公主伴讀的她的妹妹夏瑩聽一樣。
可是偏偏她又太得貞靜公主的喜愛,甚至封了鄉君。落到何太夫人眼中,又成了她們夏家不如定國公府,她也不如徐潤柔的鐵證。
那時候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再能夠將她護在他身後。不過幸而,她也已經不在乎了。
若是她和徐沛柔沒有做了妯娌——甚至做了妯娌,如果她與齊延的關系並不太好,她也是不願以她為敵的。
可是他們的感情實在太好了,總是一個恍然間,讓她想起從前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的幸福。
也是這曾經有過的幸福,漸漸的撕碎了她的理智。她知道她沒用,沒有得力的娘家可借威勢,所以只能在內宅之事上下功夫。
知道徐沛柔有孕之後,小常氏著急,她表面平靜,內心自然也有驚濤駭浪。
張氏要她做事,許了將來思哥兒的前程。她並不是那麽相信她,不過她會睜著眼睛看著。若有將來,她不介意和她魚死網破。
面對徐沛柔的時候,她有好幾個瞬間都覺得她是知道自己在對她做什麽的。是她自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徐沛柔的處境和她當年何其相似,也是身懷有孕,丈夫去了邊關。
但是她終究還是比她要幸福的,丈夫知道誠毅侯府中恐怕有人要對她不利,甚至寧願分家,放棄自己的一切權力。
當年他們沒有面臨過這種抉擇,若讓她的丈夫選,他也會選擇自己的妻兒的吧。
她的丈夫那樣好,她要為他們的孩子爭到這個爵位。
齊延自願分家出去,其實等同於放棄了繼承爵位的機會。但是張氏不放心,小常氏不放心,她也不放心。
所以她終究還是沒有猶豫的這樣做了。可結果卻是如此。
誰都沒有落得什麽好下場,她也是的,她會活在她的愧疚裡,了此殘生。甚至她娘家的人也會因此被連累。
但是思哥兒不會,他會得到這個爵位。
徐沛柔說的話,她相信她。盡管她說起爵位的時候,輕描淡寫的語氣,滿不在乎的神態,還是深深的刺傷了她。
她後來病了許久,漸漸的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她的房中總是點著蠟燭,白日也如是,盡管不需要。
燭影搖晃,她常常在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她丈夫的影子。從前他出征的時候,她常常在夢裡見到他。
夢裡她問起歸期,他回答了她,卻從沒有實現過。從前是夢中,如今是清醒時,她的時間大概快到了。
思哥兒已經托付給了徐沛柔,他們能和的來,她再沒什麽好牽掛的。
她年少時愛讀花間詞,如今鬢發已衰,她也不再能想起來從前喜歡的詞句。卻還記得那首征婦詩。
“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太苦了。
她不認得去西北的路,今生已盡,來世不要再做征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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