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在李嬤嬤面前向來都是乖巧可愛的,她也的確從沒有把這心思暴露在人前。她的變化太大,讓李嬤嬤不覺有些愕然,半日沒有緩過神來。
等她終於消化完沛柔方才說的話,她不由得去看了一眼同樣怔愣著的紜春。
紜春她自然是很了解的,沛柔便道:“嬤嬤不必擔心,紜春也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是不會背叛我的。”
紜春聽聞,立刻就跪了下去,“五小姐待我有大恩,萬死不足以為報。”
其實沛柔不過是答應了幫她去找找家人,至今也沒有任何消息,哪裡算的上大恩。實在是紜春太過善良了。
沛柔心裡又多了幾分憐惜,把紜春扶了起來。
就聽見李嬤嬤道:“姐兒是女子,年紀又還小,哪裡知道這裡面的凶險。你母親那時已經十五歲了,又素來聰慧,強權之下,也沒有什麽辦法。”
“姐兒往後又能拿他們怎麽樣呢?你是這世上唯一和你外祖父還有血緣之親的人了,他們在泉下,也只會盼望著你過得好。”
她歎了口氣,眼中有淚花,“聽嬤嬤一句勸,不要想著報仇的事情,好好過好你自己的日子,這就是你母親和我最大的心願了。”
沛柔也被牽動了真心,哽咽道:“正因為我是外祖父留下來的唯一的血脈,我才不能看著阮氏一門背負汙名,永生永世被踩在泥裡。”
“可我也不會莽撞的,以卵擊石是莽夫所為,我不會這樣愚蠢。”
她的心從未有過這樣的堅定,“害外祖父一家的不是一戶兩戶人家,我會慢慢的查清楚,然後找到證據,也讓他們嘗一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若我一人之力不行,那我就去說服祖母和父親;若傾徐家之力不行,我就嫁到同樣見不得忠臣被冤、黑白顛倒的人家去。”
“我不信這世間真就沒有是非曲直,過去的十數年沒有,我不信將來也沒有公道大明的一天。”
李嬤嬤早已經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她是見證過那場災難的,她在那場災難中活了下來,沒有人會比她更期盼這一天的到來。
話說到這裡,沛柔反而並不覺得很痛苦了。
說出口的話要做到,她已經有了目標。
“嬤嬤,所以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到香山小院去好好養病,等著看那一天。將來我當然是要奉養祖母、孝順父親的,可外祖父那一邊我卻並沒有人可以照顧了。”
“您還記得我曾經在祖母面前說過,我就是您的外孫女,將來要為您養老嗎?我在祖母面前說了那麽多話,恐怕沒有一句比這一句更真心了。”
“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著,為了意姐兒好好活著,不要讓我這樣早就又一次品嘗到失去至親的痛苦。”
李嬤嬤只是握著她的手,拚命的點頭,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老一少相對垂淚,半日才止住情緒。
沛柔正想讓紜春幫著李嬤嬤收拾行李,就見她又鄭重的跪到了沛柔身前。
“五小姐,奴婢不是家生子,不懂得府裡的規矩,初到松鶴堂裡一直都是嬤嬤照顧著奴婢,教奴婢道理。奴婢不敢和小姐比肩,卻也是把嬤嬤當自家長輩敬重的。”
“小姐房中如今事少,萬事都有揚斛姐姐處理的妥帖,奴婢蠢笨,不能比揚斛姐姐萬一。”
“嬤嬤如今既然要到香山去養病,小姐能否允了奴婢同去照顧嬤嬤。奴婢自當盡心盡力,絕不敢有一刻憊懶。”
公府小姐房裡的大丫頭,和被遠遠的遣到香山養老的嬤嬤身邊的服侍丫鬟,誰都知道哪一個更好。
可紜春若是懂得趨利避害,受人恩惠卻不是想盡辦法報答,而是隻貪圖富貴舒適,那也就不是她所認識的紜春了。
李嬤嬤卻當然不願意:“你這丫頭,怎麽這樣實心眼。我一把老骨頭了,又是習慣當下人的,即便沒有人服侍也能過得很好,快站起來,這樣的話以後也不要再提。”
沛柔卻覺得這樣也不錯。
一來她房裡的確沒有那麽多的事情需要打理,二來也讓紜春避一避府裡針對她的鋒芒。
柯氏如今是專注著養胎沒心情找她的麻煩,以後卻未必。三來前生她的四個丫鬟處的就不太好,紜春性子綿軟,哪怕有她護著,恐怕也要吃虧。
還不如讓紜春過去服侍李嬤嬤幾年,她既放心,也全了紜春想要報恩的心。等過幾年揚斛放出去嫁人,想必李嬤嬤的身子也好些了。
那時再叫紜春進來做她的大丫鬟,她有侍奉李嬤嬤這樣的大功勞在身,沛柔對她多多偏愛,綰秋她們也沒什麽話好說。
沛柔就把紜春扶起來,笑著道:“有你陪著嬤嬤去香山,我就放心的多了。我房裡大丫鬟的位置我還是給你留著,等李嬤嬤身子好了,你想進府來幫我隨時都可以進來。”
李嬤嬤還要說什麽,沛柔忙道:“嬤嬤就不要再推辭了。您放心不下我,難道您一個人去了香山我就能放心的下您不成?”
“紜春細心,若隨手指了一個人過去服侍您,怕不是要一以為自己被打入了冷宮,不受府裡重視,慢慢的怠慢起來。”
“我就是再掛念您,也只能偶爾出府去見您幾次,若沒有紜春在您身旁,我豈不是得日日掛念您,找了由頭往香山跑,這樣反而不好。”
李嬤嬤聽說,也就緩緩地點了點頭,不再推辭。
眼看著也到了用午膳的時候了,太夫人想必正在宴息室裡等她,她也就不在這裡久留,見李嬤嬤歇下了,就出門往松鶴堂走。
太夫人果然正在宴息室裡等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陸嬤嬤說話,頗有幾分心不在焉。
見沛柔哭花了臉還沒有淨面,忙著讓陸嬤嬤先去服侍她洗臉。
等沛柔都收拾完畢了,她才跟沛柔說話:“這是哪裡來的小花貓,跑到了我松鶴堂裡來。怎麽哭的這樣可憐,快過來讓我看看。”
沛柔就沒說話,在太夫人懷裡靜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祖母,李嬤嬤已經答應了去香山小院養病了,她的病會很快好起來嗎?”
她心裡其實根本就沒有底,雖然說搬去香山有助於李嬤嬤養病,可距離也會加重她對沛柔的思念。
她今日一席話聽起來是豪情萬丈,實際要真的的做到更是難上加難。她剛才哭的有些久,現在心裡一片茫然。
“祖母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情誰也說不好。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太夫人把她摟在懷裡,輕輕的拍著她的背,“你年紀還小,不知道這世間好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想要心想事成,真的很難很難。我們只能學著去接受,去說服自己。”
沛柔沒有說話。她活過了前一世,哪裡還不知道這些道理。她只是想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在太夫人懷裡撒撒嬌罷了。
太夫人想了想,又道:“郭大夫畢竟是外人,平日在醫館也有病人要看,沒事不好常常請他進府。”
“你若是實在關心李嬤嬤的病情,我就和他說,讓他每次給李嬤嬤診脈之後,把李嬤嬤的脈案也抄一份送到府裡來。”
“你四叔母和他是同族,醫術也非常厲害,只因為是女子,又早早嫁了你四叔父才聲名不顯罷了。”
“你就拿了這脈案去,讓你四叔母細細的說給你聽。若是感興趣,學一點醫術也是好事。”
沛柔倒是從來沒有想過可以這樣,她正好也有一張藥方想問一問四叔母,只是找不到由頭,這或許也是個好機會。
她就點了點頭,燦然道:“謝謝祖母。祖母是整個燕京城最好的祖母。”
太夫人刮了刮她的鼻尖,“難道我不關心你李嬤嬤,我就對你不好了不成?你這小沒良心的。”
沛柔嘻嘻地笑,又道:“我屋裡的大丫鬟紜春說願意去香山照顧李嬤嬤,我已經同意了,祖母能把她一起送過去嗎?我屋裡的人手也夠了,也不必再添人了。”
太夫人自然有些訝異的,以為是沛柔自己的主意,就教導她:“在府裡當小姐們身邊的大丫鬟和去香山服侍小姐的養娘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若是你強行要她過去,她心中生怨,不好好當差,反而恐怕會害了你李嬤嬤。”
“我已經往那邊安排過人手了, 都是從我陪嫁的田莊裡抽調上來的,各個都忠心能乾。你還是讓紜春好生服侍你就好了。”
沛柔就假意嘟了嘴,“在祖母眼裡,沛姐兒難道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麽?是紜春說要報答李嬤嬤照顧她的恩情,自請去香山的。”
“所以我才說把大丫鬟的位置照樣給她留著,等嬤嬤身子好些了再叫她上來。”
太夫人不意紜春居然有這樣的大義,和陸嬤嬤對視了一眼,道:“你陸嬤嬤的眼光不錯,這丫頭果然是善良忠義之人。將來有這樣的人能服侍你,你就是嫁出府去,我也不用日夜懸心了。”
沛柔有些不滿:“祖母是要把沛姐兒嫁到什麽虎狼窩裡嗎?還‘日夜懸心’,沛姐兒會被他們吃了不成?”
太夫人和陸嬤嬤就笑了起來,“還真是個小娘子,說起嫁人也臉不紅心不跳的。”
沛柔就隻衝著她們笑了笑,正好寒客來報說已經擺好飯了,祖孫倆就起身往飯廳去用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