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錚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讓東東忘記了棋呆子傳授她的“藏”道。但東東又用了三分鍾的時間在賽場上決定使出她本該忘記的“藏”道。
人好像都這樣,在面對著前程迷茫的未來還有看似不可戰勝的敵人時,他們的大腦裡往往也會像她這樣死死抓緊著被視為救命稻草的縹緲。
的確就是縹緲。
棋呆子傳授東東的棋道,本就是舊時代,“古人頑固”的思想。在這個信息化,網絡上充滿著各種棋譜和名家講解的爆炸時代。
古人再精妙的思想,也被今人研究的無比透徹。
棋譜與棋路的互通,棋院棋社的出現,早就讓世家的棋,不複往日的輝煌。
人工智能的誕生,象棋算法的進步,更讓無數象棋世家消亡。
而留存的象棋世家,誰不是在古人前人的肩膀上一步又一步,攀上最高峰?
楊錚早就看出了這藏殺之道的破綻,他才會讓東東忘記棋呆子的棋,用世間最簡單的加減法,讓東東重新走上一條新的大道。
只可惜,加減法這個在學堂裡,在人生裡,在世界裡最基礎也是最樸實無華的算法和道理,就連很多大人都會忽視。
更何況是東東這個小豆丁。
她望著屏幕上自己隱藏許久的小卒跌落在屏幕之外,她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她好像失去了救命稻草,也好像失去了整場比賽。終於下一手又輪到她了,她木楞的望著屏幕上的倒計時,她的手提起又放下。
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走什麽路。
……
似乎全天下所有的母親對於誇讚自己孩子的人,都心懷感激和心生好感。
“那我放心了,因為我的女兒可比任何人都要努力。”茉莉的母親笑了,她望著寂靜的考核院,她或許滿腦子都在想,等考核結束之後,她的女兒將會帶給她這五年來最好的消息。
“對了,你的孩子怎麽樣?”茉莉的母親過了許久,她突然開口說道。
她的臉有些微紅,因為在這一刻,她也猛然想到,自己剛剛攀談許久的人,他大概也是某個孩子的家長。
楊錚聽著茉莉母親的問題,他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自己連戀愛都沒怎麽談過,怎麽又忽然之間成為了一個家長。
但他想了想自己的學生,他又釋然了,因為對於每一個老師來言,自己的學生不就是自己的半個孩子嗎?
他想了想回道:“她雖然算不上聰明,也算不上是天賦型的棋手。但她也很努力,更關鍵的是她懂加減法。”
“加減法?”茉莉的母親第一次聽到用三個字來形容棋手的實力,她又有些好奇的問道:“什麽是加減法?”
“加減法,其實就是人生的算數題。像我們這些人啊,其實從出生到死亡一直都在做著加減法。”
“我們的加減法,可以說是年紀,也可以說是人生得失。而棋手的加減法則不同。”
“因為棋手與棋手之間有著天賦,智慧,能力的差異,而且每個棋手也會因為這天賦、智慧、能力的差異,在象棋這個小圈子裡劃分段位階級。而加法則是每個棋手突破段位和階級的唯一方法。”
“有的天賦極佳的人努力一次可以在他的棋手人生裡加上五分十分,而天賦差的努力一次只能加上一到兩分。但象棋世界裡是沒有努力上限的,只要你足夠努力,那一分兩分積少成多也未必會輸給那些努力一次加上五分十分的選手。
” “至於減法,則是為了努力,而減去無效的時間,繁重的棋盤動作還有那生為棋手不該有的浮躁。”
“當弄懂加減法的規則,每一個棋手都會有著無窮的未來。”
“可是,努力也未必能追上那些天才啊。”茉莉的母親聽著楊錚嘴裡這番別出心裁的話語,她嘴角一撇,又突然覺得面前這位“家長”有些天真幼稚。
也畢竟這些年來,她所接觸到的,聽到的,意識到的價值觀大都是天賦好的人,往往可比天賦不好的人還要更加努力。
如果真按男人嘴裡的加減法和她所認同的價值觀來計算,最後的結果,無非天賦不好的棋手,或許這輩子都追不上那些天賦極佳的天才。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眼前這位被她視為天真的男人微笑的又說道:“努力可是這世界上最簡單的加法啊。”
……
東東在最後一秒,做出了選擇。
她用力的支起了黑象,決定重頭開始。
伴隨著她這一手,對面的茉莉有些慶幸,也有些吃驚。
慶幸是她無意間破解了對面那隱藏許久的殺棋,戰勝了四年來她一直被“世家棋”壓的喘不過氣的陰影。
吃驚的是,對面這個應該是“世家”的女孩,足夠狠辣。居然在她破解藏棋之後,毅然決然的重頭開始。
這種狠辣,更多的是壯士斷腕的勇氣和超越她現實年紀的算計。
她不免又看一眼東東胸前的號牌。
“花家棋社,王東,十二歲。”
望著這讓人羨慕的年紀,還有花家棋社如雷貫耳的名聲。
茉莉下一手,居然也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大優勢,反而謹慎的走出了防守之勢。
這種防守之勢,並不代表她畏懼花家棋社這四個字,也不代表她因為對面這份勇氣和狠辣故意去抬她一手。
而是因為茉莉開始認真了。
這四年來,其實她一直都在做著加減法。
自從輸給了那四位天才之後,茉莉也逐漸發現了自己在棋盤上,有個很大的問題。
那就是她的棋路太野。
她一沒有“世家棋”那出神入化,神出鬼沒的套路。二沒有名家悉心指導和指出破綻的豐富經驗,她有的只是棋社同學不理解的嘲笑還有身後母親恩師沉默的支持。
她也知道想要贏得棋盤最後的勝利,不僅需要的是破解,更需要的是在破解之後穩扎穩打,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著棋子。
東東望著茉莉的穩重,她大致已經明白,這盤棋她大概已經輸了。
在她想要點下一旁的投降按鍵時,她腦海裡又突然浮現出了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正是她的父親,那位樸實的中年人,從來沒有放棄過什麽,他也經常教導著東東不到最後一刻,千萬不要放棄。
雖然他學歷不高,也沒讀過多少書。
也雖然他現實的日子拮據也沒有希望,但是他活了三十來年,卻把自己最好,也是唯一懂得道理告訴了他最愛的女兒。
輸,又怎麽了?
輸得起,輸不起又怎麽了?
只要棋盤沒走到最後,為何要去放棄呢?
生活,不光只有加減法,它也有乘除。
更有著無數數學符號。
而這些符號組成的世界,就是東東所在的現實世界。
加減是基礎,但同樣,不放棄更是基礎。
人必須要有希望,更要有夢想。
她好像在這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夢想,也想到了自己夢想的初衷,更想到一直幫助她,默默支持她的楊錚老師。
她好像又明白了加法的意義,所謂的加法,更多的是在絕境中的堅持和不放棄。
她緩緩的跳上了馬,渾身又不經意地顫抖起來。
“還沒到比賽結束,誰又一定能說我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