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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出走》21
  一天之後,我父母從昆明趕到了北海。再次見到他們,我至親的人,才發現他們都蒼老了許多,有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們是如此的陌生。他們走進醫院,並沒有顯得驚慌失措,這讓我有些愕然,但仔細一想這也是好事,他們也應當平靜下來了,誰的生命都需要繼續。生命,就好像有人一直往背後推著走一樣。

  我母親一直坐在我的床頭陪我說話,邊說邊哽咽。她總是嘴裡講著不著邊際的話,然後突然盯著我的眼睛,嘴就一癟,鼻孔扇動著掉下眼淚。看見她哭我就也想要哭,但又努力的忍住,怕她哭得沒了止盡。我把目光看向別的地方,是父親直愣愣的立在病房門口。他身材還是依舊的魁梧,皮膚黝黑,像尉遲恭做門神似的。他眼睛裡總是有著一種奇怪的東西,讓我仔細看看,原來是一種外強中乾。他也想要哭泣,卻死命的忍著;想要多看我兩眼,卻又不忍注視;想要進門,進來後又似乎手足無措,就隻好抿著嘴一邊朝我挑著眉毛一邊在房門的位置躊躇。

  我坐在病床上陪著母親聊天,心裡卻多多少少有些尷尬。才出門兩個月左右,但好像已經過了二十多年,連從前最親密的人都出現了陌生的不安感受,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的手術定在兩天以後,徐醫生已經是盡快安排了。他跟我父親說了手術的詳盡事宜,只是個微創的小手術,不需要開胸,只是在肋骨的位置開一個三厘米左右的小洞,然後把設備探入我的體內,切除肺大泡,再縫合,稱之為“胸腔鏡手術”。手術後五個小時就可以下床小解,三天以後就基本恢復,以後複發的幾率就小之又小了。手術前半天不能進食,前三個小時不能進水,還需要尿壺,病號服,手術的費用…徐醫生和父親在病房門口仔細的交談著,父親一邊聽一邊用手機記下,好像個小學生的模樣。我從未看見過他如此認真過,即使是我念書的時候,他來給我開家長會也總是心不在焉,有一次還喝得酩酊大醉,非要拉著我們班主任稱兄道弟,是這樣的不靠譜。但此刻他卻尤其的專注,那個樣子讓我辛酸。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子,虎背熊腰,膀粗腰圓,卻是一頭的銀發,他不願意染說是染發劑致癌。如此的一個男人,一輩子未曾放下過架子,此時卻對一個比他小幾十歲的醫生如此誠懇又順從。而這一切卻又是毫無作用的,因為不管“胸腔鏡手術”有多成功,都挽回不了我一個月後的死亡。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這是我辛酸的原因。

  又過了一天,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堂哥堂弟,七大姑八大姨也全到了北海。一時間我就有一種被夏侯大媽附了身的感覺。病房裡全是我的親戚,但他們卻一個個都很平靜,沒有瞎鬧,只是各自掉各自的眼淚,為此我很感到榮幸。

  手術的頭一天晚上,空氣異常的濕熱,屋子裡總有人出出進進,讓人心情煩躁。我已經不能再進食,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一早,我只能少量的喝一些水挺著。親戚們住在醫院旁的賓館裡,母親和父親陪著我說話,說我小時候的事情,一直到深夜。我們也不願意在病房裡呆著,一是怕影響夏侯休息(即便她挺不招人喜歡的),二是自從老李頭死後我總覺得這房間裡充滿了讓人焦躁不安的氛圍,不願意在裡面多呆。我們就坐在護士站的按摩椅上聊天,說著說著又會突然停住沒有了話,只聽見外面蟬鳴個沒完。

  第二天,我們等了一早可醫生隻說手術室還沒安排出來,

就繼續等待。可我連水也不敢喝了,只能用手指頭蘸著礦泉水抹在嘴唇上解渴。快要到中午的時候,我的幾個朋友也從雲南或者其他省份趕了過來,也包括我的那幾個室友。他們一來我就一掃先前頹圮的興致,頓時來了精神,舞馬長槍,破馬張飛,在病房了吵了開來。幾個夥伴都許久未見,在沉澱了一時半會兒的悲痛以後都沒心沒肺的談天說地,沒了任何煩惱。在這許多人中,有一個鼻梁挺拔,目光炯炯的女孩,一直站在人群的外圍。她身材不高,只能從人縫中探出臉來。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們互相打量著,彼此都能明白對方眼神裡的不甘和明了現實的無可奈何後的一絲灑脫。那一刻,當我明白這可能是在我死前最後一次看見那雙永遠讓我不安的眼睛的時候,我感覺我的心臟似乎跳的緩慢而又柔軟,眼睛裡的淚水在是否可以憋住?只是一念之差。我只能挑挑眉毛,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再活在過去裡,即便未來只剩下幾十天的時間,也要比過去實在。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毫不畏懼的用力盯住那雙讓我心臟發軟的眼睛,想要從裡面再讀出一些她刻意隱藏的秘密,卻無濟於事。  下午剛到,徐醫生就過來通知已經可以手術。我在親戚和朋友的陪伴下來到手術室。

  “知道自己做的什麽手術嗎?”

  手術室門口的醫生按照慣例詢問。

  “知道,割包皮嘛。”

  我回答他,又苦笑一聲。

  從門口到手術室還有一段距離,在狹長的通道裡,沒人再可以陪著我走下去。我的眼鏡也被繳獲,就只能在模糊之中分辨燈管的銀色和牆壁的暗綠色,然後慢悠悠的挪動著步子行走在好像沒有盡頭的過道裡。幽長幽長的過道,我似乎是被一條巨大的蟒蛇給吞噬腹中,不知道是我往裡走還是它的身體在向前移動,但我想蟒蛇的肚腹盡頭一定不會是個我樂意見到的地方。

  我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眼神無處安放,只能四處打量著周圍的設備和一張張藏在口罩後面的陌生的臉。 醫生好像廚師,旁邊一個手術的醫生也會走過來跟這邊的醫生打個招呼或者寒暄兩句,搞得我感覺自己好像一條碩大的羅非魚,正被放在砧板上供人分析研究,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過如此。

  “準備好了嗎?”

  麻醉師問我。

  我點了點腦袋。

  沒戴眼鏡一切都有些模糊,但在模糊之中我仍然看見在手術台的一側醫生將一根混濁的液體推進了我的身體。僅一瞬間,我的頭腦就開始時發暈,好像喝了爛醉一樣,並伴隨著惡心想要嘔吐的症狀。雖然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微創手術,我明白。但心裡依舊是有恐懼,害怕無意識狀態的降臨。在我失去意識的幾秒鍾之內,我的大腦瘋狂的運轉起來,不由自主的,我開始回想我並不長遠的一生。童年,青年,父母,朋友,一個雙眼通靈且鼻梁高挺的女生,打架,念書,思考,音樂,文學,哲學,某日某時某刻裡一片雪白的雲彩是怎樣因為氣流的作用而在我眼前有了別樣的模樣…最後,在我閉上眼睛之前,我看見,於一片黑暗隻用,有一塊不大不小的亮著微弱燈光的地方。我遠遠的看著,發現那地方站著一個身材中等卻有些消瘦的青年人。我仔細辨認,湊近了觀察,看見那個青年正和我用著同樣的姿勢和神色往我這邊打量。再湊近些,再湊近些,我就看見了自己的模樣,然後繼續互相靠近,好像照鏡子一樣,直到互相觸碰到對方熾熱的皮膚,在彼此的眼睛裡,再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以及身後一排長長的腳印,腳印裡,零零散散的生出幾朵倔強的白色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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