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城內不許騎馬，這個規矩一直都有。

　　可偏偏就是有人要騎，騎了，還沒人管。

　　唐姑娘今天就打馬上街了。

　　雖說她的花轎已經修好，還專門為此換了一套嶄新的江寧布做轎簾。

　　但扭了腳的她卻堅持認為，騎馬才有情調，騎馬才是欣賞風景的最好方法。

　　唐家開著馬場，馬有很多。而她最喜歡的莫過於那匹杏色的伊犁馬。

　　這種伊犁馬體型高大，十分俊秀，耐力很強，跑起來步伐靈活輕快，速度也可以和三河馬和蒙古馬媲美。

　　最重要的一點，這匹馬是唐姑娘從小便養著的。雖說已算是一匹老馬，但和唐姑娘有感情，生馬她不敢騎，畢竟女孩子的馬術有限。

　　她的馬術有限，張峰更有限。

　　唐姑娘讓張峰在後院的馬廄裡面選馬，張峰看來看去，就選了一匹看上去不怎麽威猛的。

　　壯著膽子騎了兩圈之後，覺得這馬還算溫順。關鍵是和唐姑娘的那匹伊犁馬不打架。

　　馬是有血性的動物。

　　不是出自同一家族或同一血統的馬養在一起，是會經常打架鬥毆的。

　　張峰略懂一些，但他本身對騎馬這件事，確實沒有太多把握。

　　只是拉住韁繩，努力回想著之前去內蒙旅遊時，蒙古小夥教授給他的一些基本的要領。

　　溜了幾圈，感覺還行。

　　素生哥哥不會騎馬嗎?

　　我會啊！

　　你看！駕！

　　張峰選的是一匹蒙古馬，個頭不高，但威力十足，跑起來根本收不住。

　　張峰忽略了這一點，他不會騎，但他的身體會。

　　憑借著嫻熟的肌肉記憶，終於還是馴服了它，至少沒有讓自己當眾出洋相。

　　其實在這個主要交通工具還是以騾馬為主的大明朝，民間不會騎馬的人並不比現代少。什麽人騎馬，除了權貴階層，就是騎兵。

　　你給步兵一匹馬讓他去衝鋒陷陣，他多半會嚇死。

　　專業的人乾專業的事。尤其在軍中，騎兵還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兵種。

　　明中期，一匹馬的價格大約是二十兩銀子。到了明末，社會動蕩，各處戰事不斷，馬匹尤其是優良的軍馬更是奇缺。民間的一匹好馬動輒就能被馬商炒到上百兩的價格。

　　所以，對於普羅大眾，騎的最多的還是騾子或者毛驢。

　　......

　　春風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兩人騎著高頭大馬一直從東街到西街，從西街出了城門，順著昨天的羊腸小道，一路來到了同洲湖。

　　幾日不來，同州湖早已變了模樣。

　　波光瀲灩的湖水和湖畔兩岸的翠綠連成一片，鬱鬱蒼蒼的竹海仿佛一道綠色的屏障，屏住了兩人和外面的世界。

　　張峰帶著一壺好酒，唐姑娘吟得一首好詩，好酒未盡，好詩未停，再看時已是黃昏將近。

　　回城路上，張峰牽著馬，唐姑娘騎著馬。看守城門的兵士看見了，知道她是哪家的任性大小姐，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趕快進去，並沒有阻攔。

　　就這樣，城內城外這麽瞎轉悠了一天，唐姑娘玩得很盡興，張峰微醺之際，掐指一算，今天又賺了十兩銀子。

　　義父的藥錢，看來是有指望了！

　　“素生哥哥，我要吃那個！”

　　“那個?哪個?”

　　“糖葫蘆！”

　　張峰從老翁手中接過兩個大串的糖葫蘆，唐姑娘一個，自己一個。

　　“老伯，我也要一串糖葫蘆！”

　　“就和他們一樣的那種！”

　　張峰一口沒吃，隻咽了口唾沫，回身就看見了一個姑娘。

　　這姑娘從老翁手中接過來一個糖葫蘆，和他們的一模一樣，張峰看著這串糖葫蘆和拿著這串糖葫蘆的姑娘，就愣了。

　　“......七音，你，你怎麽也出門了！”

　　七音咬下一口，口中道句好吃，心不在焉地說道:“怎麽，許你出門，就不許我出門！”

　　“不是！我是說......”

　　“呦！這不是唐姑娘嗎！真巧！你也在啊......”

　　七音吃著，就朝那高頭大馬上的女子微微一笑，明知故問，滿嘴挑釁的氣息。

　　“哥哥，你們是一起來的嗎！我沒打擾到你們吧......”

　　“沒有！沒有！不是，我是說，這位唐姑娘，我和她也是剛剛才遇到的。”

　　“之前，她借錢給咱們家，所以，我就順便請她吃個糖葫蘆！”

　　張峰狡辯著，興興一笑，還在為自己的臨危不亂暗自慶幸，誰知他這麽一頓胡說，下一秒，趙七音就怒了。

　　“沒想到哥哥撒起謊來，倒也面不紅，心不跳，我都跟了你們三天了，你還說你們是剛剛遇到的，這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吧......”

　　“三天?！”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七音不是不講理的女人。之所以今天騰出手跟著他們，還專門製造了這場偶遇，她是專程來向唐姑娘示威的。

　　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清楚。

　　名叫張素生的這個男人，他是有女人的男人，是有婦之夫，是我的未婚夫婿，你們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整日瞎混，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好騙，以為我很傻嗎。

　　沒人覺得她傻，只是在七音幼小的心靈裡，面對感情這件事，其實是缺乏相應的處理能力的。

　　尤其是複雜的感情關系，她很有可能駕馭不了。

　　但她駕馭不了不等於她沒有想法。她不想出面，但想了想，又覺不妥。

　　她認為，必須要在事情還未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就做出相應的姿態。

　　告訴自己的競爭對手，我一直都在，你的一舉一動其實我都已經注意到了。

　　其實能做到這些，已經足夠。

　　這邊七音一發飆，還沒等張峰開口，那邊的唐以蘭也就發飆了。

　　“你竟敢跟蹤我?還跟蹤了三天?”

　　“沒錯！”

　　“你為什麽跟蹤我！你的素生哥哥，現在是我唐以蘭的武師，在我家做工，專門伺候我。”

　　“趙七音，我告訴你，你家的男人本姑娘看上了，日後，你離他遠點！”

　　唐姑娘這話乾脆直接，直來直去，表達的意思十分清晰，有大小姐的風范。

　　但話說到這裡，七音執拗的性格也越發顯現了出來，手叉腰，鳳眼帶怒，意思，老娘也不是好惹的。

　　既然你都直來直往，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又怎麽好藏著掖著。

　　她用糖串指著唐以蘭罵道:“他是我的哥哥，我憑什麽離他遠點！你唐以蘭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仗著你爹有錢嗎，為非作歹，為富不仁，為......反正，本姑娘看你就不是什麽正經人......”

　　“你說誰不正經了......”

　　“你不正經......素生哥哥，跟我回家......”

　　唐姑娘一聽這話，當即就翻身下馬，一雙巧手挽起袖口，看這意思，好像是要動手的節奏。

　　但她昨天把腳扭了，雙腳一挨地，瞬間就站不住，險些摔倒，張峰看在眼裡，忙用手一攙。

　　其實他攙扶唐姑娘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沒想那麽多，但他沒想那麽多，七音就想了很多。明擺著就是火上澆油。

　　這一次，七音並沒有選擇回避。她能鼓起勇氣來到這裡，就是專門來搞事情的。

　　現在既然雙方已經攤派、撕破了臉，還有必要管那麽多嗎。

　　所以，她也挽起袖口，當即來了一個滑倒的動作，張峰看在眼裡，怎能不管，又忙去接她。

　　現在的情況是，兩個俊俏的小姑娘一邊吵，一邊要動手，都爭先恐後發誓要學一回潑婦。

　　張峰站在二人中間，一手攙著一個，兩手並用，一點沒閑著。也剛好做出一個勸架的姿態。

　　“素生哥哥，你為什麽攙著唐以蘭?”

　　“我，她......”

　　“素生哥哥，你是我的武師，不是她的，現在是你的工作時間，為什麽要攙著她?”

　　“我......”

　　張峰很忙，心也很亂，估計他從小到大從來都沒這麽忙和亂過。

　　不過，對於兩個女人為了自己要當街打架，爭先恐後的當潑婦這件事，他是很反對的。

　　他極力想要阻止二人不要吵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很丟人的。但他不知道，丟了自家男人才算丟人，女人在這種時刻是根本不怕什麽丟人的。

　　針尖對麥芒，一個尖牙利嗓，一個狂傲不羈。

　　雖然，趙七音發起飆來尤帶著三分可愛，唐以蘭發起飆時仍不忘大家閨秀的身份。

　　但站在當中的張峰看著人群漸漸圍攏了過來，確實尷尬極了。

　　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一聽，原來是兩個女人為了爭當中這個男人，有趣。

　　大家覺得有趣，張峰的臉就黑了，掛不住啊，紅一陣、白一陣、黃一陣，看上去營養不良的樣子。

　　“都別吵了！”

　　張峰忍受不了了，路見不平一聲吼。他這一吼，誰也沒嚇走，反倒人群越聚越多，隻把身後賣糖串的老翁給嚇跑了。

　　“說！你到底要我，還是她?”

　　“愛我還是她?”

　　張峰認為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張峰心裡肯定是愛著七音的。

　　但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今天的十兩銀子就要到手，現在和唐姑娘撕破臉，前功盡棄啊，白乾啊。義父的藥錢怎麽辦?林東石他爹怎麽辦?

　　張峰總是為別人想得太多，他不想白乾，但七音不管那些。

　　氣頭上的她，滿身江湖兒女的豪邁情懷，一邊拉著張峰，一邊推搡著唐姑娘，吵鬧的聲音更大，小小的身軀，小小的年紀，為了愛情竟能迸發出這麽大的能量，一時間竟把傲慢不羈的唐姑娘給比了下去。

　　唐姑娘雖然蠻橫，卻錯誤低估了面前這個妮子的威力。

　　以為她是那種一聲河東獅吼就能嚇跑的主，現在一看，非但沒有嚇跑，居然越吵越厲害，明顯讓自己落了下風，這怎了得。

　　於是，思緒一轉，當即就轉變了進攻路線，以柔克剛，拉住張峰緊實的臂膀，兩行清淚嘩嘩地往下流。

　　素生哥哥，做武師這麽多天，你難道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你說呀，告訴她，你喜歡的人其實是我！

　　我喜歡你，你懂嗎?我每天給你十兩銀子是因為我想幫你，你懂嗎?

　　“放開我的素生哥哥，你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

　　七音聽見這話更來氣，妖言惑眾，上去就要拿小拳拳錘她。幸好被張峰擋在中間沒錘上。

　　兩人一邊互相吵，一邊推搡著張峰，又一邊逼問，現場十分地混亂不堪，現在的三人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

　　大明王朝的老百姓確實有一個不怎麽好的習慣，愛看熱鬧！這是近期張峰總結出來的一個規律。

　　但凡有熱鬧，大家都極喜歡看，特別是吵架打架這種類型的，幾乎是一票難求，而且光看不管，無人出手相勸。

　　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

　　“你放開他，他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混亂之中，七音姑娘忽然喊出一句金句，瞬間就讓混亂不堪的現場肅靜不少。

　　真是一句頂一萬句。

　　“你們?有婚約?”

　　“當然有婚約了！”

　　有沒有婚約很重要，特別是對圍觀的群眾來說，這是混亂之中，判斷誰對誰錯的一個關鍵指標。

　　即便你倆吵得再厲害，也不能小看了群眾的力量，大家還是希望看到光明戰勝黑暗的。

　　沒有婚約，你倆誰厲害，這男人就算是誰的。

　　如果有婚約，唐姑娘一方就基本屬於無理取鬧。

　　大家的思維模式還是很傳統的。這一點，張峰知道。

　　在大明朝，有了媒妁之言，下了聘禮，有了婚約，這和已經成親基本沒什麽兩樣。

　　就好比人家已經在民政局領證了，只是還沒擺酒席、辦婚禮罷了，你還在這裡橫插一刀，那顯然就是你不地道了。 典型的第三者插足嘛。

　　如果是這樣，事情的性質也就變了。

　　面對大家的議論和質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臉紅心跳的唐姑娘此時就有點臉紅了。

　　唐姑娘知道，如果張峰和七音有婚約，自己再做什麽，也是徒勞，這和你有錢沒錢一點關系也沒有。

　　這畢竟不是過家家。在這個年代，沒有任何原因就想要解除婚約，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就算七音把這件事告到官府，也肯定能勝訴。

　　如果自己非要一意孤行、橫插一腿，是要遭到世人唾罵的。

　　她不想遭到唾罵，即便是以蠻橫聞名的唐姑娘也不想。

　　她只見張峰點了點頭。“我們確實是有婚約的。”

　　聽到這句話，她就走了，牽著兩匹馬，腳下一跛一跛，頭也不回。

　　唐姑娘傷了心，大家都散了。

　　一場好戲落幕，張峰就知道，這麽一鬧，給義父抓藥的錢又沒了著落。

　　“又白幹了一天！走，回家！”

　　“哥哥！你怎麽生氣了?”

　　“我沒有啊！”

　　“那你現在告訴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喜歡！我喜歡你，我要娶你的！”

　　“你還會給那個女人做武師嗎?”

　　“不會！以後都不會了！之所以瞞著你，是為了不讓你擔心罷了。”

　　“不過你放心，現在五十兩銀子已經還完，我和她之間已經兩不相欠。”

　　“明天，我就去別的地方打工賺錢，給爹籌錢抓藥，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