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一蒼老的聲音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只見一個老者袍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
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隻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采:“好俊功夫!”采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仆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
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一直總是存著僥幸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待得此刻眼見那侍仆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終於也消夫得無影無蹤。
又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
他這番話原本是大家都想要說的,此時他說出來,大家夥不自覺都將目光投在龍木島主兩人身上,只希望他們能夠說出一個由頭來。
龍島主淡定地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镔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銷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複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龍島主又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
果然是他!大家這才確定,此人便是西門觀止了。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
這二人說話客客氣氣的,但人家卻是要你吃了毒粥,再給你講原因。這不是等同於,叫你去見閻王爺找答案麽?眾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卻都不敢下嘴。
便在這時,石中玉直接拿起碗筷,二話不說張嘴便吃,吃的還“吧唧吧唧”的,似乎這毒粥十分香甜一般。
眾人目瞪口呆,心道這哪裡來的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逞一時之強,就是非死不可,也是搶著去鬼門關。
但也有覺得他是個英雄,反正大家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倒也乾淨爽快。
白自在喝采道:“妙極!你果然與眾不同。”
說罷,他也不猶豫,拿起毒粥來就開口大吃起來。沒吃幾口,隻覺得這粥實在是美味,不經讚歎起來。
這時,龍島主說道:“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見了一張地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決……”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
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
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生,你當我鄭光芝是甚麽人?”
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了,小弟向你賠罪。”
他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
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
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中玉見這一幕,不經覺得有些好笑。這一碗毒粥倒是試探出了不少人的秉性。平時所謂的英雄豪傑,其實大多貪生怕死。
再看附近席上其他人,不少人紛紛說道:“這粥氣味太濃,我喝不慣。”卻是各種推脫之辭。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這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待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一首古詩的圖解,含義極是深奧繁複。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石中玉眼前一亮,龍島主所說的便是俠客島上的那蝌蚪文天書了!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後再來印證,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隻拆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裡,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歎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鬱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眾人聽了,心裡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這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龍島主又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是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余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其余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論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夥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弟,也不傳他們內功,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
“哪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徑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複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眾人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許多人都點頭稱是。
這讀書反倒是下乘才去做的,有天賦之人都會選擇習武,畢竟那才是真正的出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糊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日,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大師隱居十余年,早已不問世事,就只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一份,送到武當愚茶道長那裡。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親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瞞各位說,我二人初時發見這份古詩圖解,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隻道但須按圖修習,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習,越是疑難不解,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先前那秘籍自珍、堅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乾乾淨淨,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後,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知客僧初時不肯,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早已與外人不通音問,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堵住了少林奪的大門,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無奈,才將那信遞了進去。”
群雄均想:“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當真談何容易?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他二人逐走,這才被迫傳信。”
龍島主續道:“那知客僧接過信封,我們便即站起身來,離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腳等候。等不到半個時辰,妙諦大師便即趕到,隻問:‘在何處?’木兄弟道:‘還得去請一個人。’妙諦大師道:‘不錯,要請愚茶!’“三人來到武當山上,妙諦大師說道:‘我是少林寺妙諦,要見愚茶。’不等通報,直闖進內。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武當弟子誰也不敢攔阻。我二人跟隨其後。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拉開架式,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般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發,轉身便走。愚茶道長又驚又喜,也不多問,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
“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愚茶道長劍法通神,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 他二位一到島上,便去揣摩圖解,第一個月中,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到了第三個月,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大起爭執,甚至……甚至,唉!竟爾動起手來。”
群雄大是詫異,有的便問:“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卻是誰勝誰敗?”
龍島主道:“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量,拆到第五招上,兩人所悟相同,登時會心一笑,罷手不鬥,但到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如此時鬥時休,轉瞬數月,兩人參悟所得始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然而到底誰是誰非,孰高孰低,卻又難言。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以妙諦大師與愚茶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看來若要通解全圖,非集思廣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咱們何不廣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各竭心思,一齊參研?
“恰好其時島上的‘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藥,熬成熱粥,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於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各教教主、各幫幫主,來到敝島喝碗臘八粥,喝過粥後,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
原來,這臘八粥,是參悟絕世武功秘籍的先決條件!此時,場上沒有喝粥的人,都是後悔不已,低下頭去看,卻發現場上的臘八粥不知何時早就已經被人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