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報案人彼時正呆坐在空間狹小的賓館房間床上,呆呆地望著前面,也不知在想什麽。
聽到房門被推開的動靜,他像一個受驚的松鼠一樣騰地站了起來,身體繃緊地面向房門口。
看見當先進來的張管平,他先松了口氣,又看到張管平身後進來的四個人,重新緊張。
如同張管平所描繪的。
這個人胡子拉碴,但未被胡子掩蓋的地方略顯稚嫩,顯見年歲不大,絕不會超過二十歲。
偏瘦,甚至有點兒骨感,個頭較高,超過一米八,現在的孩子發育早,說不定他年紀還未成年呢。
比張管平的描繪好一些的是,這年輕人現在換上了比較乾淨的衣服,略中長的藝術頭型也不再那麽亂糟糟了。
但那眼中的血絲顯示其一直沒休息好過。
張管平趕緊亙在雙方間介紹:
“這是我們甘南分局一隊的曲隊長他們……曲隊,這就是那位向我報案的小夥子。”
一聽是分局刑偵隊的,年輕人明顯比之前更緊張了,還有些不知所措。
這房間裡只有一張閑余凳子,曲卿先坐在了凳子上,示意年輕人重新坐回床上,安撫說:“小兄弟,別擔心,我們只是來問問情況的,張警官請我們來,就是為了幫你。”
她特意淡化了這年輕人所可能涉及的案件的性質。
年輕人這才略略放松,曲卿示意了小韓一眼,小韓點頭,表示錄音道具已在工作,曲卿才開始提問。
——為了不讓年輕人覺得事態太嚴重,從而誕生抗拒心,曲卿放棄了審訊過程裡的手記筆錄。
“請你再細說一下,你那晚的遭遇吧,不用顧忌什麽,有什麽情況,就說什麽情況。”
年輕人平複了下情緒,視線略混沌,顯見正進入回憶狀態,用果不其然很稚嫩的聲音緩緩地說:
“那一晚,我和我父親吵了架,父親把我關在了房裡,我後頭趁他們不注意,離開了臥室,拿走了父親放在玄關附近的一根鐵棍子。”
“我拿著棍子出了家門,下了樓道,來到了樓外頭。”
“我越想,越覺得憋屈。”
“我學習不好,考不上好大學,我也不想考學了,我想離開家出去工作,想去交同齡朋友,可父親都不讓,母親也比較軟弱,什麽都聽父親的。”
“但父親說我又沒有手藝,不上學能去做什麽,他想讓我考上一所還不算差的學校,至少學點兒什麽,可我覺得,學校差的話,還不如直接工作裡學生存技能。”
“我拗不過父親,隻好被關在家裡複習,等著考學。”
“這樣的日子,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所以終於有機會偷跑出來,我很想發泄一下。”
“離開我家的樓沒幾十米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那個家夥。”
“沒有路燈光線,但可以看出戴著口罩、帽子、手套,穿著包裹了身體的衣服,十分可疑。”
“我從他背後喊了一聲,他好似嚇到了,轉身看了我一眼,接著轉回身去,加快步伐就要走。”
“我生氣極了,並且開始懷疑他的身份。”
“我們小區,一直都有電瓶車偷竊事件,我父親上班用的一輛電瓶車也被偷過,所以我對這種事深惡痛絕。”
“我覺得這個人就是偷電瓶車的小偷,我跑上前追了過去。”
“他好像是要逃,但起步比我晚,眼看就要被我逮住了,可我還是沒拽住他。”
“我很生氣,持其右手裡的棍子,一棍子掄了過去,力道比較大。”
“原本,我是瞄準他背上雙肩部位打的,我以前打過架,知道打什麽地方不會致命。”
“打腦袋是絕對不行的,打腰的話容易傷到脊椎和肋骨,要是斜向下打臀部或者雙腿部分,又容易打不中。”
“相較來說,打中肩膀部位比較容易,而且傷到肩關節的時候,會非常疼,目標會很快喪失行動能力。”
“雖然也存在把肩膀打骨折的可能,但我和他是同方向移動的,應該能抵消掉部分衝擊力。”
“我是這麽想的,我會擊中他,讓他喪失行動能力,這樣就跑不掉了,他要是個偷電瓶車的,我就把他扭送到附近的治安執勤點。”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或許那個人跑得慌了些,一隻腳絆了一下,整個身體向前跌倒。”
“原本眼看要打在他肩膀部位的那一棍子,一下從側後方,擊打中了他的腦部。”
“他悶哼一聲,軟軟倒下了。”
“那一瞬間,我渾身冰冷,除了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逃避情緒,就像是天要塌了一樣。”
“打人不打腦袋,這是我參與打架的時候,一個老手告訴我的。”
“可我偏偏擊中了對方腦部,而且雖然跌倒卸去了部分力道,畢竟是擊中了。”
“所以,我完全嚇傻了。”
“那個人倒下後,像是瀕臨暈厥的人一樣,又手支著地,嘗試坐起來,試了好幾次。”
“可最終他倒下了,身體略略抽搐著。”
“他仰面倒在地上,腦袋的部分,好像還流出了血。”
“我這才意識到,我應該上前看看他的情況。”
“可就在這時候,側面方向上,我聽到了母親的呼喚聲,我側耳看過去,發現好像是個我母親的人,在向我跑來。”
“她可能是發現了我不在臥室,又發現了我父親的鐵棍不見了,所以心急追出來吧。”
“而在母親之後,我還隱約聽到了父親的呼喚,好像就在母親後面不遠。”
“我再次嚇到了。”
“我很害怕我的父親,自小到大都是。”
“要是他知道我傷了人,甚至將人打死了,不知道會怎麽對我。”
“所以,我當啷一下丟掉了那把鐵棍,朝著我父母聲音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
“我越跑越快,父母的聲音就像是一直縈繞在我耳畔,想呼籲我回頭似的。”
“可我不敢回頭,我跑啊跑,不知跑了多少路程,越跑越偏僻。”
“後頭,我才發現四周景物有些陌生,是個平時見不到的地方。”
“此後,我就完全不敢回去了。”
“我戰戰兢兢躲了起來。”
“我沒帶手機,也沒帶錢,隻好到一些路邊椅子上睡覺,到垃圾桶裡翻找吃的。”
“我覺得我活得好像一隻野貓,擔驚受怕,忍饑挨餓,一點點動靜,都能驚嚇到我。”
“我還和幾個流浪漢起了爭執,被他們打了。”
“我無比想家,可一旦聯想到父母,就又滅掉了這個想法。”
“我根本不敢去想,他們會怎麽去對待我做的事……”
年輕人長長說完,就像是放下了心裡的一個沉重包袱一樣,松了口氣。
幾個停著的人卻一時沉默。
這描述的過程並不複雜,卻有種奇怪的壓抑感,也說不清,這壓抑到底怎麽回事。
曲卿見小韓打出一個錄製進行中的手勢,就開口問:“小兄弟,有幾個關於你所描繪的事情的細節,我希望你能回答一下。”
年輕人抬起了頭,接觸到曲卿的目光後,又低了下去,輕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表示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