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常年在山裡修橋打洞,且小說只看玄幻和仙俠的工程狗,王淵對明朝歷史的了解非常貧乏。
在王淵的認知當中,正德朝的歷史人物有哪些呢?
咱們來細數一下:
朱厚照、劉公公、李鳳姐、王陽明、寧王、楊慎、唐伯虎、祝枝山和秋香姐。
以上大概就是全部了,連江南四大才子,王淵都隻記得一半。如果真要再硬湊幾個,就是華文、華武、華太師和石榴姐,以及左青龍右白虎的那位華府師爺。
別說王陽明來貴州,就算聽到唐伯虎,王淵都會去找他喝酒。
宋靈兒身後十多個護衛,把這些土匪給嚇了一跳。他們忍不住打聽:“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淵把酒壇交給阿猜和阿旺,自己翻身上馬,答道:“黑山嶺王二!”
“幸會幸會!”
土匪們幸會的同時,心裡更糊塗了。
領頭那個自我介紹說:“我叫商富權。這是我兄弟周進、張濤、張仲禾,我們都住在蜈蚣嶺那邊。”
王淵立即拱手抱拳:“原來是商兄、周兄以及兩位張兄當面,失敬了!”
“不敢當,不敢當。”商富權愈發沒底。
主要還是那十多個護衛,居然人人騎馬,首領必然是土司貴族。偏偏王淵自稱居於黑山嶺,四個土匪怎麽都想不明白,全都忍不住偷偷朝宋靈兒望去。
難道,這個少年是宋然的女婿?
土匪們也買了幾壇酒,把酒樓的櫃台都搬空。他們沒有帶馬,隻牽了兩頭驢,驢背上還掛著幾件農具,小心翼翼走在前方引路。
走出貴州北城門,商富權忍不住打聽:“王二兄弟真是穿青人?”
“如假包換。”王淵笑道。
宋靈兒突然笑著開口:“王淵可是今年縣試、府試的第一名。”
這挺稀奇的,放在兩年前,宋靈兒對讀書人嗤之以鼻,現在居然認為縣試第一能夠拿來炫耀。她跟王淵的相處關系也很奇怪,經常毫無禮貌的呼來喝去,但又從來不反對王淵做出的決定。
就像剛才買酒,王淵說一聲付錢,宋靈兒立即就掏銀子,而且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原來是秀才老爺!”商富權順手拍了個馬屁。
王淵糾正道:“只是童生。”
商富權笑道:“童生考第一,肯定中秀才。”
王淵隨口問道:“你既知童子試流程,想必以前也在貴州城住過吧?”
商富權自覺失言,打著哈哈想糊弄過去:“我們這些山野小民,哪有資格在貴州城裡住。”
“不要害怕,”王淵寬撫道,“我們穿青寨,也遍地是逃戶,哪管得許多。你以前在貴州衛?”
商富權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大概算是默認了。
論起資格,商富權得喊王全一聲前輩。人家王全二十多年前就逃了,他們是近幾年才逃的,而且跑得不遠,直接在蜈蚣嶺落草為寇。
半個月前,他們居然搶到王陽明頭上。
當時王陽明帶仆從下山買鹽,身上有好幾十兩銀子。分出二兩銀子給土匪之後,就開始跟土匪們講道理,稀裡糊塗便把四人給說服了。接著又將土匪帶回龍崗山,讓他們加入苗民寨子,跟生苗一起燒荒種地,還打算娶苗女落戶生子。
苗民也被王陽明說服,願意接受四個漢人,因為漢人可以教他們更先進的耕種技術。
可惜沒有足夠農具,今年依舊得刀耕火種。
四人這趟進城,除了買酒之外,也購置鋤頭、鐮刀等物品,其中一套農具還是幫王陽明買的。
略微了解情況之後,王淵問道:“很多人聽陽明先生講學嗎?”
“多得很,”商富權笑道,“龍崗山附近的苗民都去了。這些生苗根本不會種地,把山頭放火一燒,用石刀挖坑埋種子,隨便澆澆水就等著收糧食。他們每天都閑得很,要麽打獵,要麽聽陽明先生講學。”
“聽得懂?”王淵好奇問。
“聽得懂個屁,”商富權鄙視道,“陽明先生說什麽,他們都傻乎乎望著,然後莫名其妙一起笑。倒是苗寨裡的許多小孩,每天都跟著先生識字,還跟著先生學說漢話。”
王淵又問:“你們能聽懂嗎?”
商富權說:“大道理聽不懂,小道理還是能懂的。先生說得對,打家劫舍終究不是個辦法,得討老婆安心過日子才行。”
……
其實,王陽明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麽瀟灑從容。
他非常焦躁!
此時此刻,端坐於洞外,閉眼苦思良久,一口煩悶之氣憋在肚子裡無處發泄。
這兩年來,他經歷了牢獄、逃亡、刺殺、疾病,妻子因家庭變故而流產,大夫說今後很難再懷孕。王陽明認為自己能超脫一切,已經對功名利祿無所求,誰知在遭遇刺殺時生出大恐懼。
那一刻,王陽明發現自己無法超脫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舊是凡人。
可該如何超脫生死呢?
王陽明想了幾個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無所獲。
洞中,王長喜正在生火做飯。
王長樂則在苗人寨中,輔導苗人夯土建屋——王陽明能夠獲得苗民信任,多虧他有工部履歷,威寧伯王越之墓便是他督建的。而此地生苗,住的還是茅草房,王陽明教他們夯土架木之術,幫助生苗建造土木結構房屋。
你看,土木工程還是很有用的,至少能夠讓番地生苗歸心。
突然之間,王陽明睜開雙眼,回洞取來一把石斧。他走到剛才靜坐之地,對著一坨石頭不斷劈開,削去棱角,剝開石皮,漸漸打理成石墩模樣。
“嗙!”
石斧碎裂。
王陽明撿起一塊石斧碎片,在石墩上刻字:吾惟俟命而已!
這出自《孟子·盡心上》的正文:“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也可以是出自朱熹對《孟子·盡心下》的批注,原文為:“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此時此刻,論及王陽明的心境,應該是出自前者,也即《孟子》原文,跟朱熹批注沒啥關系。
咱們說人話,王陽明這是要修命!
再結合該句在《孟子》中的前後文,即:我已經恪守本心,覺悟本性,知曉天命。剩下的事情,就是嚴守本心與本性,等待自己的命運。盡力行道而死,是我的正命;犯罪受刑而死,乃死於非命也!我行道未盡,絕不能死在此地。
想通這個道理,王陽明豁然開朗,瞬間就超脫生死,也不再為怕死而自慚。
王長喜還沒把飯煮好,王長樂就已經回來了,他笑著說:“大爺,苗民說住山洞又冷又潮,想幫咱們先修幾間茅草房。他們比劃半天,我才搞懂,應該就是那個意思。”
“可也。”王陽明微笑道。
突然傳來商富權的聲音:“先生,先生!我們把農具買回來了,還給你帶了幾壇酒!”
王陽明心情甚佳,有了農具就可以開荒,否則他下半年只能吃土過日子。
王長樂快步跑去拿農具,突然驚道:“大爺,來了好多人馬!”
王陽明走出幾步,便見洞外不遠,果有十多個騎馬蠻夷。當先者,是一對少男少女。少年身著黑衣,頭髮隨意扎起;少女身著紅衣,頭上扎著彩巾。
但見二人翻身下馬,後面的人也跟著下馬,整齊劃一,訓練有素。
王淵整理衣襟,正身作揖,學著沈師爺的口音說:“貴竹司童生王淵,見過陽明先生!”
王陽明還沒開口,王長樂就驚喜道:“大爺,他這是余姚口音!”
王淵心想:就是聽出你剛才有余姚口音,老子才故意模仿沈師爺說話。
王陽明雖然剛剛悟通生死,心境已如古井不波。但他這兩個月接觸的, 要麽是生苗,要麽是土匪,連一個能真正聊天的都沒有。
此刻突然冒出個讀書人,而且說話還帶家鄉口音,這讓王陽明實在忍不住喜悅之情,微笑著說:“請各位到洞中一敘。”
王淵從阿猜、阿旺手中接過酒壇,一手托著一壇,闊步走進山洞。
王長樂暗暗怎舌:這小子力氣真大!
王長喜已經取出碗碟,主動為大家添酒,然後退回去繼續煮飯。
“好酒!”王陽明抿了一口,問道,“你這口音,是跟誰所學?”
王淵回答說:“我的老師叫沈複璁,紹興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進學。”
直呼自己的老師姓名,這顯然不守規矩。但王陽明也不挑刺兒,隻當是蠻夷陋俗,笑道:“竟是同鄉。不知這位沈朋友,現居何處?”
王淵答道:“先生已被貴州提學副使聘為幕賓,此刻正隨主官按臨各處,或許十天半月就能回來。”
王陽明瞟了一眼王淵身上的弓刀:“你精通武藝?”
王淵笑答:“還沒殺過人。”
“哈哈,這個回答有趣,”王陽明不禁大笑,起身說,“可否借弓箭一用,我有好些日子沒拉弓了。”
四個土匪無語,他們也有弓箭,卻不見先生試弓,可能是看不起土弓吧。
“請!”王淵遞過弓箭。
王陽明試了試弓力,驚訝道:“竟是七鬥弓。”
“咻!”
搭弦瞄準,一箭射出,洞口的藤蔓應聲斷開。
好吧,其實沒把弓拉滿,王大爺的力氣明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