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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祿寺左少卿宋滄,五歲能誦,十四歲做廩生,正德三年會試結識楊慎,兩人遂成莫逆之交。
“用修,我該如何應對?”宋滄問道。
楊慎反問:“你貪了沒有?”
宋滄急道:“我哪有時間去貪汙?”
“伯清兄莫怪,是愚弟失言了。”楊慎連忙道歉。
宋滄正德三年進士,已經做了三年左少卿,隨時可能再次擢升,升官速度快到飛起。其中固然有楊慎的關系,憑此途徑獲得楊廷和賞識,但宋滄真的不貪,因為他沒空。
這貨是個工作狂,擔任刑部員外郎時,連續兩年在辦公室吃飯。不但完成現有工作,還處理積壓案件數千起,糾正冤假錯案無數。調職到光祿寺之後,同樣瑣碎事務一大堆。工作之余他還喜歡讀書,一有空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都懶得去拜謁上官,哪有什麽閑工夫貪汙受賄?
歷史上,宋滄是積勞成疾,活活給累死的。他當時巡撫四川,遇到白草蠻叛亂,施巧計收復十八寨。真州聚眾三萬造反,他三個月內平定。在平叛的同時,還抽空處理其他政務。朝廷升他做禮部侍郎,閑下來之後立即得病,回京赴任途中就死了。
宋滄說道:“用修,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慎忙道:“兄長請直言。”
宋滄無比糾結道:“愚兄是楊閣老的門生,屢受楊閣老提攜,雖沒考上庶吉士,卻能直授中書舍人,又轉升刑部員外郎。楊閣老之恩,此生無以為報。但光祿寺積弊日深,愚兄早就想整頓了,只因牽連太多難以下手。王尚書想對光祿寺開刀,於公,愚兄自當鼎力支持。但,於私………”
楊慎笑道:“兄長莫要想太多,秉公辦理便可。”
“楊閣老那裡?”宋滄問道。
楊慎說道:“不必理會,家父那裡有愚弟去解釋,兄長直接拜會王尚書即可。”
“如此甚好。”宋滄終於心情舒暢了。
……
禮部。
王淵饒有興趣的盯著宋滄,他沒想到這個楊黨,會主動跑來匯報工作,笑問道:“宋少卿有何要說的?”
宋滄雖然沒有整頓光祿寺,卻對光祿寺的情況門兒清,他說:“想要整頓光祿寺,就要得罪許多大臣,王尚書可知?”
“朝中重臣,難道還盯著那點油水?”王淵好笑道。
宋滄說:“大臣自然不屑,但他們的子弟就難說了。”
三品以上大臣,可蔭一子為國子監生。需要蒙蔭才能進國子監的,自然是那種科舉無望之輩,他們也不想著讀書考試,整天混日子等著分配工作。而五寺雜官,便是這些恩蔭子弟,最喜歡擔任的職務。
比如光祿寺監事,從八品而已,芝麻大小的末流佐官,卻能從中漁利撈到不少油水。
想要對著光祿寺開刀,必然徹查這些恩蔭子弟,結果就是得罪他們的父輩,所以長久以來沒人敢清理整頓。
王淵點頭道:“這是其一,還有呢?”
宋滄又說:“光祿寺廚役增多,除了太監私自役使之外,還因京中各衙門的官員越來越多。”
王淵說道:“詳細講來。”
宋滄解釋道:“廚役也就幾千人,內宮就分走一千多;禦酒供應庫、蠟燭寺、幡竿寺,各分走一百多;尚膳監分走五百多;內閣、六科、六部、翰林院等諸多衙門,又各分走許多。還有關防、搜檢、巡風等軍差,加起來又分走好幾百。光祿寺自身只剩下不到三千廚役,先帝定下規製,廚役未滿四千便可補役,光祿寺增加廚役並未違製,
而且乃是無奈之舉。”此言若是屬實,牽扯那就太廣了,果然不是光祿寺卿、少卿能解決的。
王淵自己在禮部的工作餐,就佔用了光祿寺的廚役!
王淵再問:“還有呢?”
宋滄說道:“還有兩弊,一為買閑佔役,一為坐享月糧。”
這兩個弊病,其實可歸為一個。
廚役之家,專門制定了特殊戶籍(即青冊),他們只需為宮廷和官府服廚役,不用再服其他徭役。這種家庭,長子必須做廚師,其余子嗣可隨意,甚至能夠讀書考科舉。
隨著官府不斷增加廚役數額,應役家庭哪裡忙得過來?於是就買閑佔役。
一是光祿寺雇傭社會閑人,充當臨時廚役,卻不給足月糧,甚至是不給月糧,克扣的月糧被官吏吃了——月糧即廚役補貼,每月四鬥米。
一是廚役之家雇傭閑人,替自己應付廚役,同樣不給足月糧,把中間的差價吞掉。
這種做法,便是買閑佔役,坐享月糧。
而那些社會閑人,為啥拿不到足額月糧,卻還願意受雇做臨時廚役呢?
撈油水唄!
隨便偷些食材出去賣,就比四鬥米的月糧更多。
也即是說,從分得廚役的各衙門,再到光祿寺的官吏,再到底層的廚役,全都在貪汙、盜竊光祿寺的銀子。
別小看這點銀子,每年算下來都是一筆巨款,因此歷史上很多名臣都出手整頓。比如嚴嵩、席書、韓文、徐階……專門就廚役一事寫奏章,認認真真當成一件大事來辦。
這些大臣,無論風評如何,至少人家是在辦事的!
而王淵的前任,剛剛病死的禮部尚書毛澄,卻根本不敢對光祿寺動手,導致貪汙、盜竊現象越來越嚴重,甚至出現給番邦使節吃冷飯剩菜的扯淡事兒。毛澄在史書上也是清廉大臣,但在王淵看來,就是個屍位素餐的家夥。
突然,宋滄又來一句:“陛下養的那些珍奇異獸,每年要從光祿寺拿走飼養費六千余兩。”
“養活那些畜生,怎麽可能每年花六千多兩銀子?”王淵驚道。
宋滄說:“真是六千多兩。”
王淵很想罵娘,當初他打下西域之地,上疏要銀子移民實邊,戶部磨磨蹭蹭才淘一兩萬。邊鎮將領請求撥款買戰馬,苦苦哀求之下,也才撥幾千兩銀子過去。
而皇帝養的畜生,每年就要花六千多兩!
這並非朱厚照一個人的責任,從朱元璋那時起,各國使節就不斷送來珍禽異獸。海東青、獅子、犀牛、大象、老虎、豹子,甚至還有西洋寵物狗,成化朝時每年就得花費二千多兩。
是不是覺得很神奇,皇帝養的珍禽異獸,居然還要光祿寺提供夥食。
王淵對宋滄說:“派人清查各衙門每日夥食,多余的廚役全部召回來。還有清查那些畜生的夥食……這個你辦不來,我直接找陛下。反正先清點廚役,那用得了八千多個廚子?”
宋滄這個工作狂立即進入狀態,隻用半個月時間,就把京城各衙門的夥食量,核定換算成必須的廚役人數。
用不了八千多,三千五百人即可!
至於多出來的廚役在幹啥?要麽被太監、官員叫去幹私活,要麽停留在紙面上,廚役居然也能吃空餉。
王淵還算講理,三千五百廚役就能做事,他把廚役數額規定為四千。超過此數,就向光祿寺卿問責,你擔不了這個差事盡早辭職!
同時,各衙門的工作餐,王淵也進行了嚴格規定,以此杜絕鋪張浪費。
接著,王淵親自去找張永和谷大用,向他們索要珍禽異獸的名單。然後根據換算,那些畜生每年三千多兩就能養活,王淵暫時定額為四千兩銀子,留著幾百兩差額讓太監、官吏貪汙。今後但凡有新的畜生,都必須在光祿寺報備,卡著實際情況給飼料。
所有被雇來的社會閑人,全部辭退,也懶得審問他們偷了多少食材。
僅這些措施,每年就能節省白銀六萬兩!
順便一提,縱觀明代中後期的光祿寺支出,就知道隆慶皇帝是最節儉的。在隆慶朝,光祿寺每月只需支出一萬多兩,萬歷朝直接陡增至將近三萬兩。崇禎皇帝雖然自己節儉,可架不住蛀蟲多啊,每月也是兩萬多銀子的支出。
嘉靖朝則比較扯淡,因為皇帝崇信道教,導致皇宮裡的後妃和太監,也時不時辦齋醮來討好皇帝。齋醮就是僧道設齋壇,既要吃飯,也要祭祀,食材和祭祀物品全由光祿寺提供,搞得光祿寺的開支直線上升。
清查廚役的同時,光祿寺的歷年帳目也被翻出來,王淵一次性彈劾了五十多個官員。
寺丞以上級別的,沒法抓到把柄,因為他們就算貪汙,也是悄悄收孝敬銀子,從帳目上根本看不出問題。就算要追責,也只能說他們玩忽職守、禦下不嚴,光祿寺劉瑞就被嚇得辭官了。
整頓光祿寺之後,王淵又整頓太常寺和鴻臚寺,再次逼得兩位寺卿辭官,前後查處從九品以上官員近百個。
尚膳監提督光祿太監梁恩,隨便送還侵佔的廚役,還主動退還大量髒銀,依舊被王淵連發五封奏章彈劾,最後被朱厚照扔去守皇陵。
如此一番整頓,不但三寺吏治一清,而且每年可節省十萬兩開支。
文武百官嚇得要死,再不敢向禮部管轄的衙門伸手,更不敢因為王淵處置了他們的子嗣說什麽。
與此同時,大量科道言官,對王淵的印象為之一改,不再把他視為佞臣,而是認為王尚書乃清廉乾臣。
這些科道言官,很多其實都特別可愛,他們真的飽含一腔熱血。
就拿禦史方鳳來說,這家夥乾得最離譜的事情,是在嘉靖初年彈劾自己的親哥哥。原因嘛,是他哥哥依附張璁和桂萼,而他覺得張璁、桂萼都是投機惡徒。
這種做法,是在幫楊廷和衝鋒陷陣,但你覺得他是楊廷和的黨羽?
非也,楊廷和的兄弟楊廷儀,就是被方鳳彈劾到辭職的。而方鳳在彈劾親哥之後,又自己彈劾自己,因為他的做法有虧人倫。
是不是操作很騷?
先彈劾楊廷和的弟弟,再彈劾楊廷和的政敵,把自己哥哥彈劾了又彈劾自己,人家絕對沒有任何私心啊!
當然,在外人看來,那就是一條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