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兩三百人的馬隊穿行於山間,前後各有幾個官差押運,朝著王淵等人迎面而來。
“退避!”
秦把頭高聲大喊,整個隊伍立即調頭往回走。
足足回轉二裡地,終於來到相對寬敞處。王淵跟商隊腳夫們一起,靜立於道旁,等著對方從這裡走過。
負責開路的幾位官差,見王淵等人戴著儒巾,雖沒有因此停下腳步,卻老遠就朝他們抱拳行禮。
諸生沒有回禮,也不需要回禮。
眼前這支龐大隊伍,是官方的解茶隊。
茶戶世代種茶和製茶,每十株茶樹的產量,需抽稅十分之一,再平價賣給官府二兩乾茶,由解茶隊運到茶馬司統一調配。
西北的茶馬司設在陝西漢中,西南的茶馬司設在四川播州。
播州楊氏屬於最富裕的土司,沒有之一,因為播州是西南茶馬貿易的集散地。
貴州、雲南、四川,甚至是湖廣的部分茶葉,都需要事先運到播州茶馬司。商人可運糧去茶馬司換取茶引,再買茶前往西藏等邊疆地區換馬,一來一往賺取巨大的利潤。
這種制度漏洞極大,太監和文官上下其手,導致官方運茶居然要虧本。
楊一清在陝西督管馬政時,對此進行了改革,這也屬於弘治改革內容之一。即由“官運”改為“商買”,豪商獲得商買資格之後,能夠直接到產茶地,從茶戶手中收買茶葉,再運去茶馬司報公。
此舉斷送無數太監和文官的財路,因此不管楊一清是否反對劉瑾,都會被劉公公一擼到底。誰讓他犯了眾怒呢?
正德繼位,劉瑾專權。
陝西茶馬貿易還好,那裡是劉瑾大本營,有的是辦法中飽私囊,因此依舊使用“商買”手段。西南地區則回到老路,全部采用“官運”舊製,而且掌控在太監手裡,連文官都分不到幾個錢了。
太監他娘的吃獨食,文官肯定不高興,利益受損者毅然加入抗閹大軍!
……
順利完成單行道錯車,商隊和生員們繼續進發。
農歷六月,正值盛夏。
貴州氣溫雖然不算高,但也經常超過30攝氏度。最難受的是濕熱,環境綠化太好了,再加上隔三差五下雨,明代貴州的濕氣很重。
“嗙!”
走著走著,有個叫陸逾的生員,突然一頭栽倒在地。
“秦把頭稍等,有人暈倒了!”生員們大喊。
秦浩與商隊走在前面,聞言立即停下。由於山路太窄,他也沒法回來查看,只能問道:“可是發病了?”
旁邊之人回答:“似乎是熱症。”
熱症就是中暑了,王淵牽馬站在後面,提醒道:“敞開他的衣襟,前後之人散開透氣,再給他喂點涼水,臉上和胸口也灑一些。”
那邊手忙腳亂在搶救,王淵也趁機坐下休息。
過了好一陣,陸逾終於被掐著人中醒來,可是腦袋發暈根本不能走山路。
時間耽擱不起,必須搶在天黑前進城,否則就只能露宿荒野了。不等他休息好,便被旁人扶上馬趴著,繼續一路顛簸趕路。
上午還是大太陽,下午就烏雲密布。
秦把頭快速吃完乾糧,邊喝水邊說:“得快一點,趕在這雨前面進城。”
王淵立即加快腳步,問道:“你們沒事吧?”
李應笑著說:“這點路算什麽?忘了當初我們幾個橫穿苗山?”
“我快不行了,又熱又累。
”越榛擦汗道,汗水越擦越多,因為下雨之前更加悶熱。 王淵給他鼓勁道:“翻過這道嶺,路應該好走得多,到時候就能騎馬騎驢了。”
貴州的官道,真給官道丟臉!
很多地方就是陡峭小徑,多虧黔馬、黔驢給力,馱滿貨物還能正常行走。
王淵甚至在路途中,遇到一些無馬商隊,全靠人力背運貨物。他們的貨架有兩隻木腿,如果走得累了,可以原地停下休息,木腿正好是著地的支架。
背著貨物從昆明一直走到貴陽,沿途還翻山越嶺、風吹日曬,王淵很難想象他們是怎麽堅持的。
“轟隆隆!”
剛剛下山,便雷聲大作。
山風吹來陣陣涼意,眾人的心也涼透了,今天百分之百要淋雨!
生員們大都騎驢騎馬,只有兩個是貧寒子弟,背著書箱跟在隊伍後面小跑趕路。
走著走著,雨滴開始灑落,秦把頭立即下令停止前進,拿出油布遮蔽馬匹貨物,人也鑽到油布下邊避雨。
這種油布,是用棉布和桐油製作的,防水性很好,但很容易燃燒。
一場豪雨直接下到天黑,終於雨勢漸小。但雨水卻匯集成流,順著山道而下,把王淵的腳踝都淹沒了。
油布實在不頂用,個個被淋成落湯雞。
眾人聚在坡道上吃飯,王淵問道:“秦把頭,你的貨沒事吧?”
“沒事,早就用油紙包了兩層。”秦把頭瘋狂砸著燧石,怎麽也無法點燃,他藏在身上的火折子與火棉全部浸水濕透。
王淵的書箱裡倒是藏了一些,但找不到乾柴,生出的篝火濃煙滾滾——雖暫時不能取暖,但驅蚊效果立竿見影。
上午日曬,下午雨淋,夜裡露宿,直接導致一個腳夫、兩個生員病倒,而且越榛的書童也生病了。
這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路程!
第二天,兩個病倒的生員,以及越榛的書童,被扔在安順城裡慢慢休養。他們並不孤單,客店裡有好幾個貴州士子,都是半路病倒停下來休息的,沒事兒還可以抱病切磋學問。
好在王淵、李應、越榛和鄒木四位同學,都比較扛得住。
鄒木雖然感冒了,但沒有發燒,一路流著鼻涕前進。
過了鎮寧,便是關索嶺。
相傳諸葛亮當年南征,關索曾率兵在此駐扎。
隊伍過關索嶺時再次減員,有個倒霉蛋撒尿,被毒蛇咬了一口。秦把頭看清毒蛇模樣,嚇得臉色劇變,隨即揮刀斬斷那人的兩根腳指,將其扔到前面的查城慢慢休養。
複行二十日,過普安州,即將走出貴州地界。
王淵已經快要走瘋了,貴陽那邊再怎麽崎嶇,好歹也是省府所在,屬於整個貴州最平坦的地方。
而從安順州一直到雲貴交界,全是連綿起伏的大山,一天有四分之三時間都在牽馬步行。不但人走疲了,連馬都掉膘了!
有個生員走到普安州的時候,聽說最難走的路段才剛剛開始,嚇得直接中途返回貴陽,打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雲南邊境有平夷衛,貴州邊境有平夷千戶所。但他們不但沒能把蠻夷給平掉,十年前反而被賊婦米魯平了一回,衛所指揮使和千戶陣亡得乾乾淨淨。
當時敗兵無數,好多都逃進山裡,在雲貴邊境當起了土匪。
雲南的平夷衛來剿,土匪們就逃到貴州。貴州的平夷千戶所來剿,他們就逃去雲南。反正距離也不遠,翻過一兩個山嶺就出省,又兼是滇黔茶馬商道的必經之地,來回橫跳過得是逍遙自在。
嗯,王淵遇到土匪了。
足足六七十人的土匪團夥,為首那人甚至還穿著皮甲。
秦把頭似乎跟土匪是老相識,他讓手下給土匪送去銀子,還抱拳說:“張二哥辛苦了,小小心意,還請笑納。”
“好說,”那個叫張二哥的匪首,手裡掂量著銀子,卻沒有把官道讓開,“秦五,你我認識快八年了,今天我不能放你過去。你和你的人,還有你的貨,全都跟我回山寨吧。 你要是願意落草,把那些生員都殺了,讓你坐寨裡的第四把交椅。”
秦把頭探手去握刀柄,冷笑道:“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張二哥搖頭道,“就在半個月前,‘鎮三山’龐大哥被官軍抓了。除非官軍放人,否則天王老子都別想從這條路過去。”
秦把頭氣得不行:“‘鎮三山’被抓了,你們去劫獄啊,堵截客商算什麽英雄好漢!”
張二哥笑道:“老子又不傻。平夷衛有五千兵馬,能打仗的至少六七百,而且還易守難攻。老子就是從那裡逃出來的軍戶,怎麽可能帶著幾百土匪就殺回去。只要把官道一堵,今年的春茶就運不過去,太監們追究下來,嚇也要把那位王指揮使嚇死。他一日不放人,我就一日不通官道!”
“打個商量,給你一半貨物,你放我們過去。”秦把頭鬱悶道。
張二哥搖頭說:“不行。給你兩條路選:第一,連帶人帶貨一起上山,今後大家就是兄弟,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第二,人可以走,把貨留下。還有這些讀書人,必須跟我回山寨,秀才綁票回去有搞頭,可以逼著平夷衛放人!”
“你想逼死我嗎?”
秦把頭指著李應:“那是貴州李總兵家的三公子,若在這裡出了閃失,今後我還怎麽在貴陽混日子?”
“總兵家的公子?”張二哥不驚反喜,“聽說李總兵忙著剿匪,剿了兩年還沒剿利索,他肯定沒工夫來這邊。這位李三公子值錢啊,說不定能換回龐大哥。來人,把他們全部帶回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