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殿試的主考官,他想點誰為狀元,就能點誰為狀元,這是法律和禮製賦予朱厚照的權力。
朱厚照唯一做錯的地方,就是不該拆卷看名字,對其他考生極其不公平。
但嚴格來講,前三名的卷子也不該拆。
如果君臣都遵守禮製,那正常程序應該如此:皇帝在彌封好的卷子上,按文章好壞來點狀元、榜眼、探花。眾臣回到東閣,拆二、三甲進士卷子填寫金榜。翌日,將二、三甲進士榜呈交皇帝禦覽,在獲得皇帝認可之後,這時才拆前三名試卷,並把空缺一甲的進士榜補充完畢。
但是,從朱元璋、朱棣那會兒,就帶頭破壞拆卷和填榜程序,總要提前把一甲試卷拆開看名字。
一百多年下來,大臣們也習慣了。而且在請皇帝點狀元的時候,還經常主動拆開給皇帝看,反正基本上不會再改變名次,無傷大雅。
這是一筆糊塗帳,根本算不清誰在破壞規則。
若大臣敢指責朱厚照擅自拆卷,朱厚照也可以指責大臣擅自拆卷,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華蓋殿。
內閣官員雲集於此,所有人都喜氣洋洋,似乎已經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朱厚照和閣臣們在殿中等待,司禮監太監跑去製敕房,將一甲進士的名字填於金榜,又開始擬寫傳臚帖子。
金榜從製敕房送回來,尚寶司官員瞟了一眼,然後無比恭敬的請皇帝蓋印。
隨即,武英殿大學士梁儲捧著金榜,前往奉天殿交給禮部尚書費宏。
費宏是今年會試、殿試的總策劃,他同樣屬於內閣重臣,禮部尚書不過是掛名兼職而已。但真正的禮部尚書白鉞,三個月前死於任上,禮部事務又交回費宏管理。
“費學士,請接榜。”梁儲雙手遞上。
費宏舉雙手捧過,彎腰向梁儲還禮:“梁學士,有勞了。”
梁儲站著不走。
費宏有些奇怪,隨手把金榜打開,見王淵位列榜首稍微有些詫異。
梁儲問道:“費學士可知狀元之事?”
王淵被強點狀元的消息,昨晚就已經小范圍傳出。但禮部屬於科舉事宜主辦方,出於回避原則,禮部官員不得過問監考、閱卷和評選之事,費宏謹遵制度根本不聽風言風語。
費宏微笑道:“狀元自有陛下點出,身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儲苦笑道:“確實如此。”
費宏入閣是楊廷和強力推薦的,但他跟楊廷和不是一條心,或者說跟誰都不是一條心。
這位先生十三歲童子試案首,十六歲江西鄉試解元,二十歲殿試被點狀元,四十一歲就成為閣臣,如今不過才四十四歲而已。
費宏他平時雲淡風輕、中正和氣,猶如廟裡菩薩佛像,關鍵時刻卻能站出來擔事。歷史上,王陽明平息寧王叛亂,就有被罷官的費宏在身邊出謀劃策。
你以為這是個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鄭曉,如此評價費宏:“數公中唯宏最下,雖有才,心行險測。”
這是一個真正的老陰比,就政治手段和政治眼光來看,楊廷和給他提鞋都不配。他本來跟楊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禮議時卻靜觀其變,楊廷和剛一下台,費宏就升任內閣首輔,成為大禮議事件的最大贏家。
並且,此人看似溫和恭儉,實則非常記仇。
他本來跟王陽明關系親密,還一起平息寧王叛亂。但因為所屬派系不同,王陽明不聽從費宏建議,選擇把寧王押送給太監張永,雙方立即從朋友變成敵人。在楊廷和下台之後,王陽明依舊無法翻身,其中關鍵便是費宏在打壓。
直至費宏下台,王陽明才終於可以起複為官。
皇帝把王淵點為狀元?
關我費宏屁事!
即便王淵真要搞什麽攤丁入畝,費宏都不會直接反對,只有大局已定的情況下他才會出手。
望著梁儲遠去,費宏雲淡風輕,臉上微笑依然。
……
王淵與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時。
此時此刻,士子們都換上了進士巾服。
王淵身穿一襲深藍羅袍,緣以青羅,袖口寬大。腰系黑角革帶,腳踩黑色短靴,頭上還戴有進士巾。進士巾類似宋代官帽,但兩翅沒那麽長,帽翅兩端還系有黑紗垂帶。
這一身行頭換上,士子們個個變得精神起來,可惜過兩天就要還給國子監,留給下一屆進士們繼續穿。
朝廷蠻摳門的,送給新科進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誰讓朱元璋厲行節儉呢,這也是節儉的一種體現。
華蓋殿那邊,鴻臚寺官員已經拿到傳臚貼,湊請皇帝移駕奉天殿。一時間,音樂大作,導駕官引著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禮樂,有禮就有樂。
今天的儀式,只有皇帝登基、大婚、萬壽、凱旋才用,音樂的規格也是最高等級的。
文武百官和士子們依次進殿,樂聲停止之後,序班官員舉金榜讚禮,王淵等士子全都跪下四拜。接著從大殿東門出去,在丹陛外集體朝西站立,傳製官捧著金榜來到禦道,呼道:“諸舉人聽製!”
王淵只能再次跪下,等著聽皇帝詔書。
傳製官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正德六年三月十五日,策試天下……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宣製完畢,傳臚官終於開始上正菜,扯開嗓子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王淵!”
“第一甲,第一名,王淵!”
“第一甲,第一名,王淵!”
從大殿到階下,宮中侍衛齊聲傳唱,一隊唱完又接著一隊。
王淵的表情有些迷糊,其他士子也驚訝萬分,金罍更是瞠目結舌,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一位序班官員走到王淵跟前,微笑道:“狀元郎請佔鼇頭。”
王淵立即起身,跟著此人踏前幾步,跪在丹陛鼇頭處。
傳臚官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楊慎!”
“第一甲,第三名,余本!”
楊慎面無表情,不悲不喜,他昨晚就知道結果了。
余本則是不敢置信,他會試隻考了第一百九十二名,殿試居然能夠被點為探花。
而會試第一名鄒守益,略微有些失落,但情緒波動不大。
榜眼和探花跪在原地不動,只有狀元能夠出列,此謂“獨佔鼇頭”。
王淵現在一腦子漿糊,不知道自己為啥變成狀元了。他那份殿試答卷,純粹是因為反賊肆虐京畿,一時興起而胡亂寫出來的。得個普通進士,然後外放出去當知縣,這就是王淵的真實想法,他不太願意進翰林院做京官。
王淵是工科生,讀四書五經,已經耽誤他很多時間,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地方乾老本行。
“第三甲,第七十三名,金罍!”
金罍早就等得發慌,直到此刻才念自己的名字,簡直欲哭無淚。他可是會試第二十八名,現在只有個同進士出身,前後差距也太明顯了吧。
三榜唱完,進士四拜。
執事官舉著金榜從奉天左門出去,在長安左門外掛金榜。進士們緊隨其後,前方有傘蓋鼓樂開道,稀裡糊塗間已出了皇城。
“狀元郎,請吧。”順天府尹楊旦面無表情。
王淵抱拳回禮:“多謝府尊。”
狀元有特殊優待,不但傳臚時獨佔鼇頭,還需順天府尹用傘蓋儀,親自護送王淵回到住處。
王淵騎在馬上沿街而過,街道兩旁俱是看熱鬧的京城百姓。
長安門外已經張貼金榜,狀元之名傳遍全城,此刻市民們都來爭睹王二郎的狀元風采。
“那就是單騎殺賊的王二郎?”
“文武雙全啊,上馬能殺賊,下馬中狀元。”
“我聽說,大才子楊慎才該中狀元,這個王二郎是皇帝亂點的。”
“皇上還真乾得出來這種事,不過王二郎中狀元也不錯,他當閣老肯定不怕反賊鬧京師。”
“對對對,王二郎當上閣老,反賊怕是連直隸都不敢進。”
“……”
京城的消息傳得好快,昨晚發生在皇宮的事情,現在居然已經傳到街頭巷尾。
順天府尹楊旦忍不住說:“狀元郎,你真個想搞什麽攤丁入畝?”
王淵笑問:“殿試文章能當真嗎?楊府尊在奉天殿做的道德文章,當官之後可有一貫奉行?”
“當然一貫奉行!”楊旦說道。
才怪呢。
楊旦的曾祖父楊榮,是明初的內閣首輔,與楊士奇、楊溥並稱“三楊”。
楊旦的從兄楊曄橫行鄉裡、殘害百姓,按律當斬,這家夥卻躲到京城叔父家中。叔父是兵部主事,姐夫是禮部主事,一起行賄高官位楊曄脫罪。最後成化皇帝親自過問,汪直派人去抓捕,直接將楊泰一脈炒家,一百余口全部押進京師問罪。
當時不僅楊家吃掛落,還牽扯到無數文官,最後演變成太監和文官之爭,直接導致成化皇帝遣散西廠。
這個楊旦,是楊廷和一黨的,難怪對王淵沒有什麽好臉色。
從頭至尾,二人就隻說了那兩三句話,話不投機半句多嘛。而京城百姓,則一路簇擁著王淵出城,客棧老板得到消息正在張燈結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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