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位已經長大成熟,卻依然赤誠坦蕩的臉。初見他時,他只有八歲,跟在吾辰良的身後,便已是明媚少年。
他的眼光掃過屋頂,心裡已然有數。
他喜歡焚香,以前,是為了和寺廟裡的建文帝感同身受,點的時間長了,他就有些依賴這個味道,只有聞到香煙味,他才能感覺心安。
煙往上走,屋頂缺了一塊瓦的地方有風,一眼看過去,就算他老眼昏花,也能看見只有那一處的煙在流動。
在呼延錦的眼裡,看到的卻是吳先生臉上那雙眼睛,已經悄悄變小了,夾在皺紋中,就像即將熄滅的燭光。
他笑著問:“花蕎......還好嗎?我恐怕等不到喝你們的喜茶了。”
呼延錦鼻子一酸,若是好好的,他們成親的時候,吳先生是可以代替自己的父親,坐在長輩的座位上,接受新娘子敬茶。
父親已經不在了,就差一點點,自己就能帶他去過,隻屬於自己的生活。在夢裡,他不止一次的夢見,父親走的那個夜晚,若是當時守在父親身邊......
這次,無論如何要保住吳先生。
“她還在宮裡,雖然有困難,我們一定會堅持走下去。”
“她是個好姑娘,你別辜負了人家......我也沒想到,她竟然是皇家的孩子......回了皇宮,還能保持本心,也不容易......竟是燕王家的孩子......”
吳先生起初還說得是清楚,後面兩句就像是喃喃自語,隻管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門外斷續傳來徐之衡的叫聲,從響應的聲音來看,他們應該準備去縣衙抗議了。
“先生,以後有的是時間敘舊,咱們先出去吧,正好他們要走,你跟著一起出去,右轉第一家客棧,您記清楚。”
吳先生點點頭,站起來說:“好好,你去架子上拿我的披風。”
呼延錦見先生已經答應,連忙大聲說到:
“先生!您出去勸勸他們,別讓他們做傻事!若是安上暴亂的罪名,連明年鄉試的資格都要被取消!”
說完,他便到內室裡拿了披風出來,替吳先生披上。
此刻他滿腦子都在算著怎麽引開羅毅,手也伸進懷裡,掏了幾顆飛石,攥在掌心。
除了袖劍,他沒有武器。在碼頭上,倒是撿了一把石子。剛才進望南私塾的時候,羅毅給了他一把匕首。
這會,羅毅那把匕首已經不在桌上,呼延錦一下也沒想起來。
看見兩人要往外走,吳先生甚至披上了披風,屋頂上的羅毅咬緊了牙根:
呼延錦,你要是敢耍什麽花樣,別怪我心狠手辣!
吳先生跟著呼延錦往外走,忽然他停下來,叫了一聲:
“呼延......”
呼延錦回頭一看,吳先生面帶微笑站在身後,他的雙手按在腹部,呼延錦大驚失色,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先生拳心中露出的匕首把手!
“先生!”
他轉身過去扶住吳先生,先生全身的力量都已壓在他的手臂上,他已經站不住了。
“呼延,人可以回頭看,但不能往回走。你要向前走......”
吳先生哆哆嗦嗦的,將他的手拉過來,抓在匕首把子上。
呼延錦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建文朝吳王教授楊應能,亦師亦友的吳先生,此刻死在了他的懷裡。
他輕輕一抱,就將吳先生抱了起來,他已經是個乾瘦老頭了。
屋頂上的羅毅從那個缺口移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缺口裡湧出來的煙,讓他眼睛有些難受:
“盛永華,你進去,看看是不是真死了。”
盛永華沒看到下面的情況,見羅毅揉著眼睛,也不敢問,跳下屋頂,一閃身進了門。
“呼延大人!”他小聲喚道。
呼延錦從內室走出來,手上都是血。他面無表情的說到:“吳先生已經死了,你去跟羅毅說,本官要借他的人,去查了嚴縣令!”
盛永華點點頭,到床邊去看了一眼,將那把匕首拔了出來,匆匆出去了。
呼延錦慢慢的走到牆角的盆架旁邊,這裡還是照吳先生的習慣,擺著半盆清水。他把手浸到水裡,手上的血立刻暈開來,把水染成了紅色。
人可以回頭看,但不能往回走。
他現在只能往前走。
呼延錦到底是朝廷高官,現在對他的懷疑暫時不存在了,羅毅也不願撕破臉,何況這事關朝廷。
出了東廂,呼延錦找到徐之衡,對他耳語了幾句,徐之衡變了臉色,偷偷看了兩眼呼延錦身後的幾個錦衣衛,小聲回到:
“我知道了,先生的後事就交給我,大人放心,我會選個風水寶地。只是......可惜了這書院了......”
呼延錦拍拍他的肩,狠狠的說:“走,帶上大家到縣衙去,就算找不到證據,就憑民怨,本官也要先將嚴縣令下獄查辦!”
他心裡一片冰涼,完全沒有擺脫嫌疑後的輕松,皇上的懷疑既然已經開始,必會不死不休。
更何況,他已經猜到,蕭炎路經南京去了哪裡......穹窿!那個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也許,寶應這個案子,是他以朝廷命官身份,查辦的最後一個案子。
他與朱瞻基緣起寶應,想不到,竟要緣了寶應。
呼延錦到了縣衙外,許多認出他的百姓也一路跟到了衙門。
“這不是吳先生的學生呼延大人嗎?”
“是啊!就是他!他可是我們寶應出去的第一個大官!”
“怎麽大官還走路?不應該是大馬車、大陣仗,縣太爺到城外迎接嗎?”
“看呼延大人這架勢,是去拿嚴大人的吧?”
“是啊, 望南書院學生都鬧開了,說要檢舉嚴縣令!”
“對!就要檢舉他!讓他丟了烏紗帽!”
縣衙門口換了衙役,並不認得呼延錦,還沒等呼延錦掏出督察院的腰牌,盛永華已經亮出了錦衣衛的腰牌,大聲道:
“督察院、錦衣衛征用縣衙辦案,快去讓縣令、縣丞升堂!”
衙役一聽,沒一個是好惹的,趕緊往內衙跑去。
呼延錦站在縣衙門口的台階上,對著圍觀的百姓說:
“嚴書魁壓榨百姓,假借朝廷名義增稅增賦,各位鄉親,若是家中有稅賦高於往年的,將納稅單拿到府衙門口登記,已備將來退款之用。”
“還有這樣的好事?趕緊回去找單子!”
“我就說嘛!呼延大人是來收拾嚴縣令的!”
呼延錦轉身一撩袍子,抬腿進了衙門大堂。
等嚴縣令和縣丞匆匆趕到大堂時,呼延錦已經端坐在堂上,桌上攤開放著兩本帳冊,阮充、魏藍扶著繡春刀,威嚴的站在兩側。
嚴縣令臉上陪著笑,剛想給呼延錦作揖,呼延錦一拍驚堂木:
“嚴書魁,你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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