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和陝州雖然相隔超過千裡。
在宋軍不惜消耗馬力的情況下。
跑死四五匹良駒,終於是把軍情急報送到了建康府。
西軍被圍,橫山失守,自紹興二年二月三日起,至紹興二年二月十日,已失聯七日。
等到紹興二年二月十三日,建康府的相公們終於得了這一訊息。
當快馬急件信使敲開樞密院的大門之時。
坐堂的樞密使呂頤浩傻了。
這對大宋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噩耗,西北塌了半邊天。
他已經看到無數的吐蕃人出動,黨項人出兵,殺入關內,重現唐時舊禍,重回五代十國的亂局,漢人在異族的鐵蹄下哀嗚,屍橫遍野,漢家衣塚不保。
如今大宋賴以為西北屏障的西軍,已經全部陷在無邊的包圍伏擊中,不知道能逃回幾個來。
這一天,東西兩府無數的官員黯然神傷,建康城再次籠罩在一片陰雲下,空氣中都是惶恐味道。
誠然,神武軍,淮西軍,淮北軍,甚至是羽林軍都打出了不俗的戰績。
可是,大宋的君臣們都已經習慣了可靠的西軍。
百五十年來,就是靠著這一群西軍,鞏固著西北。
時至今日。
什麽神武軍,羽林軍通通都要靠邊。
唯有西軍才是大宋臣民心中當之無愧的第一。
盡管他們軍紀惡劣,部隊囂張跋扈,可依舊是西北的戰神。
西軍若是都歿了,誰來守衛這無邊的錦繡江山,大宋的兵力本就捉襟見肘,怕是這一次北伐也要夭折了。
誰來抵擋狠戾嗜血的異族屠夫,誰能在西北撐住?
吳玠,李彥仙?又或者是劉錡?
說一千道一萬。
這等彌天大禍,誰又扛得住?
誰又有資格去填這窟窿?
之前一次大敗。
折進去了范仲淹范相公,韓琦韓相公。
這一次保不齊就是張浚張相公,呂頤浩呂相公,這等禍事,大家都是避之不及,誰又肯沾染半分。
建康府入門東去街北廊乃樞密院,次中書省,次都堂,宰相朝退治事於此。
堂內,樞密院和中書省官員,朝中品階夠得上紫金官服的,幾乎全都在此。
呂好問作為宰相,一言不發。
原本老好人的形象也變得猙獰。
臉色陰沉似水。
仿佛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架勢。
范宗尹臉色陰沉,沉默不語,張愨面帶悲憤,眉宇間也懷著憂色。…
就連久不出面的李綱,也在揚州關注此事,寫來的書信也帶有埋怨之意。
砰地一聲,呂頤浩拍案而起,眾人的眼光刷的一下朝他望來。
:“雍熙北伐的舊事將要重演,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後世子孫,但引以為戒。
然而如今卻重蹈覆轍,一味的追責已然無用,如今看來,須守好四川。
陝州讓與夏人便是,如今早斷一臂,總比全盤皆輸來的好。”
呂好問終於動了終於動容,臉上的顏色如同冰雪消融,長舒了一口氣說道:
“退一萬步講,四川不容有失,西軍這當中還有不少名將,歸攏一下,退往四川大散關一帶總是能守的。
只是此時軍心不能亂,張德遠壓不住,不知我這個大宋宰相有沒有分量?
咱們的底線就是四川,老夫帶著勞軍物資先去穩住,縱然是沒有兵,可也得咬牙撐過這一段時日。
北伐之事隻好暫時擱置,呂樞相,官家那邊就交由你來遊說,先把大軍帶回來再說。
范計相,建康城中,大小事宜你先管著,不要生出亂子,你也千萬別讓賊人得逞,江南這邊還是關照一下,千萬不能生亂。
如今天下,唯有官家,才是正統,其他人老夫一概不認,要是有了動亂,千萬記住格殺無論,追究到底。”
呂好問終究還是有些擔心欽宗做出傻事來。
呂頤浩,范宗尹聽了吩咐,也不敢反駁,只能應承下來。
這也是如今最好的法子。
剩下的就要交由趙官家親自處置了。
至於最後結果如何,誰也不知誰,也不敢去想。
雖然有人提了一句遠在雲南的神武軍節度使嶽飛已經出兵西北,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可所有人都不以為然,一個小小小嶽飛又怎能改變局勢?
除非嶽飛會仙法,變出來十幾萬人吃用的糧食物資,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橫山一敗,嶽飛又能如何?
其實還有人心中是唏噓不已。
最多的還是南方的官員,他們更加求穩,更加偏安。
為何?
一方面怪大宋的士大夫思想出了問題。
另一方面就是屁股決定腦袋。
不少南方的權貴和官員都在想。
就算是現在奪回了北方。
消耗的還是南邊的糧食物資。
好不容易打下北方。
北方是一時之間也上繳不了賦稅。
那這些錢從哪裡來呢。
朝廷又會在江南地區抽調重稅。
所以日子會變得愈發不好過。
大宋就維持這個樣子,照樣的富麗堂皇,照樣的歌舞升平,照樣的是他們文人的天堂。
開疆拓土,在他們看來就是武人慫恿篡奪的罪魁禍首,大宋不需要西北那些苦寒之地,現在的大宋才是最好的大宋。
因為他們過得太舒服了!
從來沒有一個朝代,文臣可以這麽舒服,國家這麽富,養著幾萬個閑散官吏,美酒、美人、美景、美食,再來幾首詩詞,人生為什麽還要有別的追求?
開疆擴土?羽林軍?神武軍?
這有撈甚子意思?
不如吟詩作對,曲江流飲,東華門外唱名才是好男兒。
朝中的大臣都很忙。
既然商量好了決策,那就分道揚鑣,南上北下。
對於西北層層步防。
至於北伐之事只能暫且擱置了,大宋最後的精兵可不能丟在了北邊,如若真的是讓羽林軍,淮北軍,淮西軍大敗。
僅憑著勞師遠征,剛剛回歸的神武軍?大宋難道抵擋住旁邊如狼似虎的這四國?
當天,高麗的使節匆匆拜別。
呂好問也沒有阻止。
只是收拾好了行裝,帶著三千老弱殘兵北上,不知道的以為呂相公跑去逃難去了,實際上他們是帶著不少財帛,準備去穩住西軍。
張浚這個時候也是快馬加鞭趕了回來,於是一臉決然的加入了呂頤浩的隊伍,值得一提的是禮部侍郎官秦檜也加入了去北邊的隊伍。
他們打算去迎回趙官家。
回來穩住局勢。
當然,就在他們出發的時候,早就有快馬先他們一步,北上去了河南。
雖然他們這相公追不上,但總得先讓官家知曉西北的事,這才有了應對的時間。
大宋國力在這個時代傲視群倫,這群倫還是地球級別的。只是這國力,在兩宋之交從來未曾發揮出來!
可惜宋朝的君臣並沒有將經濟優勢化為實力,宋朝的末年再怎麽說條件也比明朝強。
明朝是皇帝都窮到吃糠咽菜了,國窮民富,當然,這裡的民自然不是普通老百姓。
而宋朝至少還有一戰之力,再戰之力。
……
數萬步騎聯軍行動起來拉出來的陣仗比同等數目的步軍大上好幾倍,行軍途中,卷起一路玉龍也似的雪塵。盔鎧反射雪光,耀眼奪目。
大宋怎麽說也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和大遼並稱於世百余年,怎麽也比區區河間燕軍可靠許多。
宋軍一路來進展順利。
而女真韃子凶蠻,一路過來屠城無數,造成了北地龐大的難民潮,再加上河南河北還有無數的起義軍,這也是金國頭大的原因,他們不想分派太多的兵馬用來駐守。
大宋又富庶得很,不管從哪個角度比,都強過女真那些深山老林出來的韃子許多,所以不少百姓是向著大宋的,根本就不想和金國同流合汙。
騎軍大隊行軍,其實並不比步軍大隊快捷多少。馬騾比起人更容易累,更容易病。伺候這些牲口可是一門技術活兒。很難長久保持良好狀態。
《魏書》淵為將,赴急疾,常出敵之不意,故軍中為之語曰:典軍校尉夏侯淵,三日五百,六日一千。
漢朝一裡等於四百多米,按照現在的換算,夏侯淵騎兵一天可以行軍六十八公裡,如果是單騎這樣行軍,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把戰馬給跑廢,除非是一人雙馬。
北伐大軍北上的速度比預料當中快速了不少。
不過六七天的時間,就抵達東京左近的崇山峻嶺之外。
而韓世忠也謹慎的將大隊在山外展開,派出更多哨探去探查各處山道通路的虛實。
現在韓世忠迫切等待的,就是汴梁那裡的情形到底如何。
而他最先派出的哨探,也並沒有讓他等待太久。
燕國開始集結主力布於東京。
源源不斷的大軍正在四面八方合攏而來。
如今對方的意圖反而明顯了,他們要在這裡決戰,然後決定天下的歸屬。
只是讓所有人擔憂的一件事。
宋軍哪怕已經殺到了燕國國都。
可依舊沒有看到半分金兵的影子,仿佛些日子他們已經人間蒸發,齊國大將李成也跟著消失了。
為此,劉豫還多次派人去戰陣上尋找,甚至派人跑到了燕國詢問,可依舊沒有下文。
韓世忠臉色凝重。
嶽韓世忠大營。設立在一處高丘之上,高丘上設中軍大帳一,另有拱衛中軍騎軍一指揮的營帳布列。
外圍加以柵欄雪壕,另外設了四角望樓。其他騎軍各指揮,散步左右,如梅花花瓣一般張開布設成一個個營寨,牢牢的拱衛著中軍大帳所在的花蕊。互相之間距離。
強弩可接。並且每個營寨當中,都留出了足堪騎兵出擊的通路。正是標準的騎兵軍寨。
甚至還有不少士兵在訓練騎術,韓世忠的手下上手很快,畢竟他的淮北軍中根本不缺乏馬匹,再加上本就是河南河北陝西的底子,趙舊分配了不少戰馬給他。
王貴帶來一萬匹戰馬的時候,轟動了整個北伐大軍。
王貴一時之間竄紅。
在軍中受到了不少禮遇,不少軍中大將請他吃飯,趙舊趙官家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
大理國大勝的消息也傳遍了北伐大軍。
不少人心中都憋著氣,他們也想漂漂亮亮的打一個一個大勝戰。
特別是韓世忠和張俊,他二人求戰心切,得知了嶽飛拿下彩頭的消息,更是心中如貓抓一樣癢癢。
正當眾人還在消化著戰馬之時。
西北和南邊都來了消息。
而趙舊在皺眉仔細聽完了軍情之後,旋身就到了中軍大帳中最為醒目的木圖前,凝神細思。
一張對於他此刻身份而言顯得過分年輕的面龐繃得緊緊的,周遭親衛按著佩劍站得筆直,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些應召而來指揮使虞侯使都指揮使級別的軍將,也如那些親衛一般,不言不動。
哪怕到了韓世忠,張俊,團子公公這個級別,依舊老老實實地簇擁著趙官家,不敢言語半句。
軍中最混不吝的韓潑五都不敢插話吵鬧,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
如此氣氛,壓得韓世忠等人也不敢吭聲,全都等著趙舊做出決斷。
軍帳中木圖也是精心打製的,甚至比沙盤還要更加精致,當然也具有唯一性,請了高明的工匠打造,這副木圖方圓約四尺許,汴京乃至京東京西兩路之地的山川地勢,在這木圖上纖毫畢現。
帳中安安靜靜,只聽見一眾軍將親衛細微的呼吸聲。
韓世忠最終還是開口說道:
“官家,西北敗了畢竟會影響全局,北伐之事,不好為繼下去,須得早做決斷,否則終會釀成大禍。”
張俊這一回也沒有頂嘴,更沒有和自己的歡喜冤家爭吵,他現在也猜到了官家的一些心思。
“曲大敗了,西北局勢絕對會糜爛不堪,臣懇請官家早做決斷。”
不管是從情理上講,還是從法理上講。
北伐之戰對趙官家很重要。
無論是為這個帝國正名,又或者是收復失土的大義,奪回祖宗皇陵的義務。
趙官家都是義不容辭。
眾人也逐漸發現,這些年趙官家經受的挫折的打擊實在是太多了。
早些年丟妻棄女,狼狽的逃出河南。
緊接著國土淪喪。
大宋節節敗退。
傳來消息不是戰敗就是天災人禍。
幾個女兒慘死。
孟太后在去年也駕崩了。(太皇太后有資格叫駕崩)
無論是國土淪喪,還是家破人亡,這些擔子一並壓在的趙官家身上。
這一任救火官家並不好乾。
團子公公動容,也不由得低聲細語的說道:
“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趙舊笑道:
“一步退,這大宋的北方舊地,那就拱手相讓了,現在咱們還有河南河北的義軍幫忙,現在咱們這些人還有血氣願意奪回北方。
如果泄了這口氣,那萬事皆休。
西北戰事如何,朕願意為其負責。
先不說戰敗的消息還沒傳來。
但朕知曉,有嶽飛這根定海神針在,西軍至少能全身而退,李乾順雖然臉比較大,可他留不住朕的神武大將軍。
倘若真的敗了,那又何妨?
自有人討回公道。
朕自會提刀去找回公道,大不了自西北一道,宇內肅清,雞犬不留,自李乾順以下,兩百萬魂靈可否告慰我十萬西軍?
如若不夠,再拿兩百萬女真湊數亦可。”
趙舊轉身,殺氣凜然。
就算是蚩尤魔神在此也不過如此。
趙舊從來沒有想過當一個好人。
他隻想當個好皇帝。好官家!
至於官家的職責,自然是保護天下萬千生民,把所有的外敵通通乾掉,百姓不就“安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