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燭郡的人好慘啊。”
看著報紙的銀古月忽然發出一聲奇怪的感慨,正在處理公務的夏林果微微挑眉,沒有理他。
“夏先生,你不想問問我為什麽這麽覺得嗎?”
“普天之下,無人不慘,有情皆苦。”
銀古月放下報紙,“夏先生你跟我來。”
夏林果很聽話放下公務,隨他走出去。
他知道,如果他現在不理這個人,只會惹來更多的糾纏和嘮叨,還不如速戰速決,將這個人打發走。
兩人走到陽台,看著眼前這座憑依著荒山而建的山下小鎮,此時太陽正惹,整個小鎮沐浴在金黃光輝之中。
涼風吹過,響起幾百個銅鈴鳴響。
這裡是東陽區最南部,銅鈴鎮。
銅鈴鎮原本依托著銅礦山而發展的城鎮,荊家在這裡有多家工廠,當銅礦采集完畢直接運送到工廠進行粗加工,一條龍服務。
不過銅礦資源多年前就耗盡了,這裡也變成了農業莊園鎮,工人也搖身一變變成農民,為銀血商會種植煙草、糧食、桑麻。
許多人在這裡消耗了大半輩子,倒也不是這裡福利有多好,事實上他們過得可能還不如玄燭郡的工人。
玄燭郡工人好歹還有許多精神食糧,譬如去說書攤白嫖聽書,去戰牌館看人打牌,甚至去黑幫賭場賭點小錢——日子雖然過得苦,但樂也不少。
但銅鈴鎮這裡啥都沒有,許多人一睜開眼睛就是工作,一閉上眼睛就是睡覺。他們仿佛只是被身體裡的生物本能所驅使,渾渾噩噩地活著,逆來順受,朝生暮死。
對他們來說,臨海軍的到來,可能是他們這輩子遇到過最大的一件事了。
雖然工廠廢棄了,不過鎮上依舊有許多工廠的舊址,平時也就用來存放農作產物。
臨海軍來了,這些工廠舊址便成為了臨時軍營。夏林果的臨時辦公室,便是煉銅工廠的二樓廠長室。
銀古月撐著鏽蝕的欄杆,指著遠方說道:“你看。”
遠處,幾個髒兮兮的背著小籃子的小孩子在街上打鬧,時不時偷看臨時軍營門口的持銃士兵。如果士兵看向他們,他們就會一哄而散,然後躲在牆角繼續偷看。
夏林果看了一眼說道:“幾個采集野菜幫補家計的孩子。臨海軍來到銅鈴鎮之後並沒有打擾這些普通居民,甚至將莊園主和守軍殺了給他們分糧食,他們自然對我們很好奇有好感。”
臨海軍殺地主分糧食,自然不是出於什麽革命考慮,而是出於現實需要。首先這裡的莊園主和守軍是肯定要殺的,萬一他們弄出什麽麻煩就晚了;其次,臨海軍不能讓這裡的貧民因為他們的到來而餓死。
雖然臨海軍能暴打和陽軍,但臨海軍終究是防禦海蠻的軍隊——他們之前的敵人,是異族,是怪物,是天敵。
他們不是專業殺人的軍隊。
如果是攻擊同樣全副武裝的軍隊,他們沒多少心理壓力。就像兩隻野獸為了爭奪地盤而廝殺,他們可以接受這樣的生死鬥爭。
但殺害手無寸鐵的同胞,那就不一樣了。
哪怕只是因為他們的入侵,導致普通人因此流離失所,餓殍遍野,許多臨海軍士都無法接受——許多加入臨海軍的青年,除了想混口飯吃,更因為當臨海軍士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為了鼓勵更多年輕人加入邊境軍隊抗衡蠻族,臨海軍除了在物質上給予了足夠支持:戰法指導、軍餉、撫恤金……凡是需要抗擊蠻族的執政區,都會在宣傳上大幅禮遇軍人。
大義之名,正義之師,衛國戰士。
可以說,
在晨風區,你當上了臨海軍,那就是好男人鐵娘子;如果你當上尉官,那簡直是光宗耀祖,要寫入族譜的功績。藍炎想要攻打東陽敲詐銀血,反對聲音最大,根本不是星刻郡的文官系統,而是臨海軍上上下下。
因為臨海軍並非是活不下去的可憐人,雖然生活也好不到哪裡去,但他們也沒多少不滿。
比起跟將軍去幹一票大的,他們更在乎臨海軍的旗幟不能被玷汙。
他們隻想告老還鄉後,可以毫無顧慮地跟兒孫們敘說自己的軍旅生活。
夏林果不知道藍炎是怎麽勸服各軍將校,但很顯然他做到了:一路上隻敗軍隊,不斬戰俘,不傷百姓,秋毫無犯。
搶錢搶資源,固然是大家都想做。
但如果自己能以正義之名行掠奪之事,豈不美哉?
要知道藍炎這次出兵,也是有出師之名。
他以和陽軍三年前曾經殘酷鎮壓小九山礦工暴動事件為理由,指責和陽軍出現了‘部分’被豪貴商人賄賂的軍官,甚至有逆光分子潛伏在軍隊系統裡。他率兵入境,只是為了跟和陽軍舉行聯合軍演,幫忙肅清和陽軍的蛆蟲……
雖然臨海軍肯定是逾越了,但和陽軍身上的屎也是真的,反正現在各處都是一鍋亂粥,炎京也根本不管,臨海軍只需要給出一個能讓自己人心安理得的借口就足夠了。
既然打算走正義之師的道路,臨海軍當然要善待百姓。反正他們暫時也不缺糧食,將糧食分給百姓不僅能換來名聲,更能換來臨海軍的士氣。
而且。
以藍炎的手段,走正義之師路線,他能獲得的……也未必比不義之師少。
銀古月指著遠處的小孩說道:“你覺得他們活得開心嗎?”
夏林果搖搖頭:“我不懂你說什麽。”
“他們活得很開心。”銀古月接著說道:“雖然吃不飽穿不暖,除了生孩子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娛樂,最老的人也只有46歲……但他們依然過得很開心,因為周圍的人都是一樣,大家都一樣。”
“這裡的莊園主,也不過是銀血商會派來的狗,有幾個村姑侍候,每頓能吃上肉……僅此而已。”
“他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個地方,在這裡終日勞作,娶妻生子,然後死於衰老……但沒關系,因為他們沒見過其他地方的天空,那他們就能在這片大地上怡然自樂。”
“但玄燭郡的人,就不一樣了。”銀古月將報紙遞給夏林果:“你看看,這裡刊載的都是什麽內容——‘窮人到底該不該生孩子?’、‘上流社會枯燥又乏味的一天’、‘我如何白手興家賺到第一百個金圓’……”
“最後那篇簡直就是離譜,他寫了一個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可以接受國家的義務教育、工作超過八小時就要額外給錢、人老了甚至有國家退休金的未來世界。”
夏林果聽到這裡,翻到最後一頁看,隨口答道:“這不是挺好嘛?”
“好個屁!”銀古月直接罵道:“這報紙在玄燭郡火得很,就連八歲小兒八十老太都會讀,每周發售人人傳閱——所以我才說玄燭郡的人很慘。”
“他們本來可以跟這裡的人一樣,快樂地生孩子,快樂地工作,快樂地死——但他們看了這報紙,他們就變得不快樂了。”
“他們會質疑社會不公,會憤怒自己的遭遇,會仇恨高高在上的官商。但他們什麽都做不了,這份怨憤只會毀了他們自己,讓他們徹底喪失對生活的期待,甚至讓他們死於非命。”
銀古月嘖嘖讚歎道:“聽說這報紙是銀血荊家出的,不愧是銀血會。看來他們是想徹底打斷底層的脊梁,將人都變成無欲無求的機器。”
夏林果忽然道:“我不這麽認為。”
銀古月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哦?”
夏林果:“為什麽你認為那些憤怒的人,就什麽都做不了?”
“不然呢?”銀古月反問道:“和陽軍雖然打不過我們,但銃械軍團的威力,已經不是人數堆積所能超越。只要東陽軍、政、商三方保持聯合,底層再怎麽鬧騰,都只是翻手可滅的浪花。”
“喏,報紙裡不是有個故事嗎?一群人困在封閉鐵屋子,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即將悶死,他們本來可以就這樣悶死而不必受到痛苦。你現在喊醒這些人,讓他們憑白多受了臨終的苦楚,就算有意義,也只是負面意義。”
夏林果:“但這個故事下面也寫著,既然有人醒過來,就不能說沒有毀壞鐵屋的希望。”
銀古月聳聳肩:“但人是拆不了鐵屋,而東陽平民敵不過銀血會。”
“這可難說。”
夏林果一揮手,光爆掠動,將鐵欄杆直接拍斷!
“輝耀人,有光。”
沉默片刻後,銀古月眨眨眼睛,眼神裡冒出精光:“太棒了,我快要被夏先生你說服了!果然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有意思!”
一輩子沒產生過負面情緒的夏林果,這次幾乎難以自製地產生些許悔意。
慘了,引起這貨興趣,早知道就隨便說說糊弄他。
“來,銀血會的人也快到了,夏先生跟我去接客吧!”
“想太多。”夏林果看了看豔陽高照的天空:“他們至少傍晚才會來。”
“那我就陪你繼續聊天吧!”
陪你媽啊陪……夏林果平靜說道:“你就沒其他事乾嗎?”
“藍炎派我去接銀血會啊。”
“還有呢?”
“沒了。”
“那你平時幹什麽?”
“跟藍炎去練兵,幫藍炎跑腿,還有陪藍炎比劃。唉,我懷疑藍炎自己偷偷去紅夢場,特意不喊我,我好久沒碰過女人,憋得我前兩天行軍的時候忍不住跟自己的五姑娘嬉戲……”
夏林果瞥了他一眼:“那譬如現在,藍將軍不需要你在身邊,你平時這時候會做什麽?”
銀古月眨眨眼睛:“藍炎不需要我跟著的時候,我就……”
“跟別人說他的壞話,一說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