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枯葉落盡,陰天沉沉。
琴家門外,沒有任何特殊標識,只是在門口掛了兩盞白燈籠。
守在門口的侍溫呼出一口濁氣。用他老師的話來說,在這種天氣還要上班上學,那是真的慘。
“老溫,居然是你負責護衛。”穿著白色素衣的丹赤霞過來打招呼:“我還以為會是金吾衛負責這裡的安保,畢竟陛下也在這裡……”
“金吾衛在裡面呢,你走進去就能看見指揮使在接客——不過他待遇比我好,起碼有張椅子坐。”侍溫抱著雙手說道:“你有沒有邀請函?沒有就圓潤地滾滾滾。”
“你怎麽還是這臭脾氣……”丹赤霞歎息一聲,掏出一張黑底金邊的邀請函給門口的巡刑司乾員登記。
他剛走進去沒兩步,又猶豫地回頭,靠近侍溫低聲說道:“等下還要來很多大人物,說不定會有人帶家眷來……聽我一句勸,你最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不是來雅,換作她兩隻眼閉著都可以,反正都看不見。”侍溫冷笑道:“我侍溫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秉公執法,用權力和道理將那些趾高氣揚的人間垃圾踩在腳下,讓他們知道什麽叫鐵板,什麽叫南牆!”
“想走後門,談私情?”侍溫舉起手臂,露出他的魚骨護腕:“我這件盔甲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這就是私情的代價,腐敗的禮物,墮落的後果!”
丹赤霞歎了口氣,心知勸不動侍溫。
自從五年前在琴樂陰課堂上爭鋒相對後,丹赤霞意外地跟侍溫有了些交情,成為侍溫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離開學院後,丹赤霞成為了羽林禁衛,侍溫則是加入了巡刑司,這時候丹赤霞才知道他為什麽寧願折壽短命也要學習戰法——他想追查當年自己村子為什麽會突然遭受火災。
當年茶歡救下侍溫和來雅後,也曾嘗試追查起因,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茶歡空有武力,既無人緣,也不在體制,偏偏還有原則,斬人救人他自然是冠絕天下,但追查緝凶這種事,恰好是他無能為力的領域。
換作其他時候,或許侍溫到死都找不到真相,然而他的老師偏偏是萬人之上,甚至也是一人之上的‘隱相’琴樂陰,令侍溫擁有了無人敢欺的背景;更重要是,這幾年鬥地主批貴族,許多官吏紛紛落馬,將許多陳年舊案都翻出來。
如此得天獨厚的境遇,令侍溫輕而易舉就找到了當年的真相——其實也是很尋常的故事,平時吃慣山珍海味的公子哥兒來到小村莊,忽然看上了鄉下的清水豆腐,然而用強不成,反而被鄉野鄙民弄傷,惱羞成怒之下便縱火屠滅了村莊。
但這不算什麽,人渣什麽時候都有,真正令侍溫往牛角尖死裡鑽的,是當時朝廷的態度。因為公子哥兒的父親是朝廷大員,巡刑司徹底沉默,所有人都默契地抹去信息,將村莊大火定性為意外,就連茶歡都問不出些許端倪。
侍溫甚至沒辦法復仇,在妖變之夜那一晚,那個公子哥兒就變成了一頭畜生被其他人砍死了。
也是從那時起,侍溫全身心投入到巡刑司的工作中,日以繼夜,從不休假,被他抓捕的犯人數以千計,被他擊斃的囚犯有不少權傾一時之輩,以至於五年過去,丹赤霞只是一位普通的羽林禁衛,而侍溫卻是巡刑司大隊長。
而且,侍溫始終沒脫下琴樂陰送給他的那套魚骨盔甲。上百根鐵針無時無刻都在刺穿他的血肉,刺激他的神經,醞釀他的痛苦,丹赤霞完全不理解他為什麽還要這樣作踐自己——明明仇恨已經終結了。
“他一直想為了什麽賭上性命,然而現在卻連下注的理由都找不到了。”來雅聊天時這麽說道:“別打擾他,讓他逃進現實裡吧。”
丹赤霞一直很佩服這個蒙眼少女,她的智慧幾乎超出他見過的所有同齡人,來雅的成就更是那一屆皇院學生裡最高的——她已經是內閣的事務秘書。
但他卻沒法像來雅那般鎮靜,能眼睜睜看著侍溫自尋死路,忍不住勸道:“侍溫,你過去當然可以盡情用法律,用道理,用規矩去執行正義,但現在不一樣了……老師死了!”
“你除了跟來雅跟我有些交情,你跟其他人有交情嗎?我都不提陛下了,當年琴悅詩會長、教育司林雪、戶部黎瑩、吏部千雨雅,跟我們有同窗之誼,但你可曾走動過?這幾年你見茶校長的次數,夠得上一掌之數嗎?還有許多許多……你從來沒建立自己的人脈!”
“以前老師在,你在炎京裡橫衝直撞大家都願意給你大開方便之門,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如果再繼續這樣得罪人……是,你不會撞到牆,你甚至不會有敵人,但你絕對會陷入泥潭裡什麽事都乾不成!就跟以前的校長一樣!”
“老師門下的學生,最多最多只會在你要死的時候拉你一把,但絕對不會主動幫你。你可以不討人喜歡,但你不能討人厭!”
丹赤霞拍了拍侍溫的肩膀:“為自己打算一下吧。”
侍溫平靜地看著他,指了指門後:“進去吧。”
“唉。”丹赤霞歎息一聲,不再言語,但卻站在侍溫旁邊,一起在琴家門前站崗,意思已經非常明顯。
侍溫眼神複雜,冷哼一聲:“好,反正我也站累了,接下來就由你來看門吧。”
丹赤霞對他的態度也不以為意:“說起來,老師的葬禮規模也忒小了吧?以老師的功績,我覺得哪怕進行國葬都不過分,然而這……”
“他向來喜歡低調,你又不是不知道。”侍溫對此並不奇怪:“哪怕朝廷裡人人都知道是誰在內閣發號施令,但他就是不在內閣掛名,身上更是只有一個「掌劍使」的皇庭閑職。以前我還覺得他是為了大局穩定,才讓令將離那老匹夫繼續坐穩首輔之位,但現在看來……”
“咳咳!”這時候丹赤霞忽然咳嗽兩聲。
侍溫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幹嘛?喉嚨癢?想喝水自己進去倒一杯。話說回來,現在政局早已穩定,女皇也已經親政,令將離到底什麽時候下台,我手裡掌握了一大堆令家的黑料,就等著痛打落水狗……”
“咳咳,咳咳咳,咳咳!”丹赤霞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咳出來似的。
“請問這裡是琴家告別儀式的入口嗎?”侍溫後面,傳來一個不陰不陽的蒼老聲音。
侍溫轉頭看見一個陰鷲老者,面無表情說道:“邀請函呢?”
令將離從衣袖裡掏出一張邀請函,丹赤霞連忙擠開侍溫,打著哈哈道:“首輔今天怎麽不帶侍衛不坐車,旁邊兩個侍候人都沒有,閣下乃國之柱石,萬一出了什麽意外……”
“侍衛和車都是朝廷配備,老夫今天休假,自然是沒有侍衛座駕,不然豈不是公器私用了?”令將離平靜說道:“首輔之位如履薄冰,可不能再增加會被人落井下石的黑料了。”
丹赤霞臉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侍溫冷哼一聲:“請!”
就在這時候,天空忽然傳來一聲長嘯:“天殺的老不死,堵在別人門口欺負小孩子了?”
令將離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拱手說道:“茶校長別來無恙。”
看見茶歡到來,丹赤霞頓時松了口氣,就連侍溫都暗暗放下心來。要知道令將離不僅僅是內閣首輔,他更是一位武柱,哪怕是隱而不發的精神氣勢,都足以令他們兩股顫顫,心神不靈!
茶歡隨手拿出一張邀請函,搭著令將離的肩膀說道:“走吧老不死,我們這些老頭站在這裡,其他人都不敢進來了,怕把我們磕著碰著……你都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這麽不懂事。”
令將離有些訝異看著茶歡,他倒不是驚訝茶歡這浪蕩性子,事實上這幾年茶歡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他的事業越成功,他的心理年齡就越趨近年輕人,不少人都覺得茶歡有望成為近代以來第一位活過百歲的老人。
真正令內閣首輔驚訝的是,茶歡雖然言語裡很不客氣,但態度上毫無疑問卻是比以前親近多了。以前茶歡都是瞪他一眼然後扭頭就走,哪還會勾肩搭背的?
令將離心裡一動,輕聲說道:“看來你是真的將他當兒子看待。”
“就他?他給我當孫子我都嫌棄他年紀太小。”茶歡冷哼一聲,拉著他往裡面走:“別誤會,我只是覺得下一次參加的可能就是你的葬禮,所以現在才多跟你說幾句話,免得以後沒機會了。”
“有司馬火在,老夫沒那麽容易死。”令將離說道:“放心吧茶歡,我們肯定都會比你活得長,不會給你在我們死後抹黑我們的機會。”
“我抹黑你們還需要等你們死?”茶歡不屑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
“哪怕是我,看著一個沒有熟人的炎京,也會被悲哀吞沒。”
等兩位重磅級大人物進去,琴家門口的乾員們都放松下來,然後陸陸續續進去了更多來賓。
“謝執政!”
看見身穿白色素衣的謝塵緣,丹赤霞不給侍溫得罪人的機會,率先打招呼道:“沒想到你回炎京了。”
如果說得罪令將離還有救,那得罪這個就等著退休吧——謝塵緣現在已經是幽雲區執政官,未來內閣學士的種子選手,最早響應並且大力推進改革的急先鋒,甚至在白夜黨初初踏入政壇就馬上改旗易幟加入其中,五年內數次政治投機大獲全勝,本人更是能力非凡,將幽雲區治理得整整有條,去年幽雲區的生產總值更是翻了一倍!
“琴掌劍的邀請,謝某可沒有拒絕的資格。”謝塵緣瞥了一眼剛進去門的兩夫妻,“那兩位好眼生,是最近的炎京紅人嗎?”
“不,他們是來自晨風的荊正堂夫妻,似乎是老師以前的銀血故人。”丹赤霞說道。
“銀血故人……銀血七奇荊正威的兄弟?”謝塵緣恍然大悟:“能被琴掌劍看重,想必也是一時人傑。對了,有來賓名單嗎?我想看看有誰不認識,免得等下得罪了炎京貴人……”
“抱歉謝執政,這個似乎不太合規矩……”丹赤霞擋在侍溫面前,委婉地拒絕了這個要求。
“反正我進去後也知道來賓裡有哪些人,現在讓我看看又有什麽關系呢。”謝塵緣溫和說道:“當然,如果真的不合適,那就是謝某冒昧了。”
丹赤霞微微有些動搖,就連侍溫都沒有吱聲。然而不等他們答應,謝塵緣卻是忽然看向街道另外一邊。
“他怎麽也來了……呵呵,這下有意思了。”謝塵緣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快步進入琴家,仿佛在避開什麽。
丹赤霞和侍溫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當那位戴著眼鏡的儒雅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幾乎難以維持臉上的鎮定!
“請問,這裡是琴家嗎?”
侍溫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是,有邀請函嗎?”
“有。”
侍溫打開檢查了一下,平靜說道:“請進,藍提督,裡面會有人接待你。”
藍炎朝他們微微點頭,平靜地踏入琴家。等他離開視線,侍溫和丹赤霞都忍不住大喘氣——藍炎居然回炎京了!?
五年前進攻炎京的叛軍自然都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在‘執掌聖劍’的底氣下,朝廷寬宏大量地給了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不僅沒有處決叛軍首領,甚至還允許他們帶著忠心部曲離開輝耀——沒錯,就是趕他們出海遠征,探查其他大陸!
本來大家都以為這是近乎流放的死刑,但不成想藍炎率領的船隊滿載而歸,並且帶來詳細海圖,甚至抓了幾個西大陸的俘虜,讓朝廷徹底意識到西大陸的威脅。
一來二往,藍炎數年來屢立奇功,哪怕履歷上有巨大汙點也難掩其光輝,更何況朝中還有琴樂陰的幫襯,因此藍炎短短數年就東山再起,去年更是晉升水師提督,統轄輝耀三大水師之一!
但跟藍炎的功績相比,侍溫、謝塵緣等人之所以這麽在意他,更多是因為琴樂陰對他的評價!
「亂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
「只要聖劍不絕,藍炎絕不敢反;一旦聖劍空懸,藍炎絕不甘心。」
“老師怎麽會邀請藍炎回來參加他的葬禮……”侍溫眼神閃爍:“難道是擔心他死了之後藍炎會反,所以把他騙回來殺?”
然而此時他們兩人都已經意識到,今天這場葬禮,絕不會風平浪靜。
內有令將離、茶歡、安懼這些朝廷重臣,外有謝塵緣、藍炎等封疆大吏,按照琴樂陰的性格,他將這些人聚在一起,必然是另有所圖!
忽然,內宅裡傳來一聲悠揚的鍾聲,預告儀式即將開始。侍溫馬上讓乾員關好大門,然後他和丹赤霞一起進入禮堂廳,首先映入眼簾的自然是那一尊厚重的柳木棺材。
所有來賓都已經入席,坐在最前面第一排的自然是女皇明水雲、蒸汽商會會長琴悅詩、刑部侍郎琴月陽,以及吏部乾員千雨雅、戶部乾員黎瑩、教育司林雪、皇院教師奎念弱等親密友人。
然後第二排便是‘無臉’暗懼、令將離、茶歡、謝塵緣、藍炎等重量級人物。
再後面便是琴樂陰在生前特意點名要邀請過來的友人,譬如荊正堂、環境司執行委員銜蟬塵塵、東陽巡刑督察使柳月宴、外交司乾員夏雙鯉、封黛藍、戚桃浪、寧朝顏、鍾卿雲等人(非皇族嫡系不許姓明)。
丹赤霞和侍溫自然是得坐在後面,他們看見來雅旁邊剛好有兩個空位子,便安靜坐下來等待開始。
這時候,女皇忽然轉身將一張卡片遞給後面的茶校長。茶歡看了一下卡片上面的內容,有些訝異:“我來?”
“他說希望由你來主持。”女皇的聲音帶著一點柔軟的哀傷。
茶歡沒有推辭,他過去站在靈柩前面,面朝眾人,這時候大家才忽然發現,今天校長穿著最樸素的白衣,沒有添加任何其他顏色。
“各位親屬,同志們,朋友們。今日,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 與琴樂陰進行最後的告別。他已經走完世間所有的路,守住世間所有的堅守,戰勝世間所有的困難。我們深信,他將在您的照耀下得享安息,化為光輝永遠注視我們。”
禮堂裡響起抽泣聲,好些女性都忍不住掉眼淚,就連侍溫都忍不住眼眶紅了。
“他是一位純淨的、美麗的、高尚的人,他的功績永世長存,他的事業利在千秋,他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砰!
忽然一聲巨響,打斷了禮堂裡所有聲音。
砰!
當第二聲巨響爆起,眾人的臉色變得驚恐起來,茶歡注意到他們在注視自己背後,他便緩緩轉頭望去……
砰!
在眾人的注視中,棺材裡發生爆響,棺材蓋被震得差點要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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