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一個是提著天叢雲劍的須佐之男，另一個則形如少女。

　　她身上的衣物雖然是平安時期的貴族公主所穿的顏色鮮豔的十二單，瞳孔卻是清澈的玻璃色，亞麻色長發，如同象牙般潔白光滑的皮膚，是超越了地域和人種的限制，足以讓任何具有人類審美觀的生物都感覺無比可親可愛的容顏。

　　弑神者世界的各種修行體系發展，其實還算是比較繁榮的。因而世界各國都有一些倚仗著各自修行達成不老不死的家夥，日本這邊本來有兩個，不過在天海消亡之後，就只剩下這位琉璃公主一個了。

　　她和須佐之男本來應該是對於猿猴神君最了解的人，在此次事件發生之後，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世界各地大修行者眼中最該負責的人。

　　所以從當初孫悟空引發全日本寺廟變故的時候開始，這兩個人就一直在設法確定孫悟空的形跡。

　　不過他們在優勢之中行走的時候還沒有找到孫悟空，就先發現了一些其他特異的現象。

　　追根溯源之後，兩人察覺，幽世之中，目前還存在著不止一位不從之神，而那些不從之神，長久地佔據著幽世的某些地點，自行築造祭壇，似乎在準備一項需要多個神明共同主持的儀軌。

　　須佐之男和琉璃公主嘗試著確定這項儀軌的作用，利用自身知識揣測著這項超大型儀軌中一些重要的位置，找到了幽世的東海，就見到了正在窺屏的楊廣。

　　因為楊廣沒有刻意掩蓋的關系，這兩個人更發現此地殘留著的電光軌跡，直接追溯到現實世界的衛星軌道。

　　“冒昧觀探，老朽失禮了。”須佐之男與身邊的琉璃公主，一同行以日本古代貴族的禮節，而後略微調整呼吸，保持穩定的聲音說道，“操控全球的電子設備進行直播的就是您吧?”

　　關於現實世界全球直播以及羅翠蓮自認一招敗北的事情，須佐之男都已經知道，當察覺眼前這個人與當初那萬裡神龍相同的氣息，須佐之男就已經確認了“不能主動挑釁”的心態。

　　但是有些疑問，他還是想要弄個明白。

　　“猿猴神君需要依靠這件事情來召喚仙之自我，但是您的力量，足以在現實與幽世之中稱尊，又何必要推波助瀾，弄出這一場可能會導致世間大亂的事情呢?”

　　須佐之男保持著恭謹的姿態，“當日您顯出原身的氣息，何其尊貴，也絕不會示意圖霍亂世間的邪神，如果有什麽想要達成的事情，不如告訴我們，尋找一個正確的方式來解決。”

　　琉璃瞳孔的公主也道:“只要您放棄對於蓬萊的支持，我們必定會竭盡全力，達成您的意願。”

　　“原來是兩個上門服務的。”楊廣半轉過身子來，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既然是想來幫忙，那就跟你們說一說吧。其實蓬萊這次的事情確實不是我的目標，我真正想要做的，不過就是讓地球上的大家個個都有功練。如果你們能用別的方法來達成，那麽蓬萊那邊，隨便你們怎麽處理?”

　　“這……”須佐之男臉上流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在極短暫的停頓之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不可能。”

　　“哦。”對方的回答早在楊廣意料之中，他只是輕聲回應，“為何不能?”

　　須佐之男一時猶豫，不知該從何說起。琉璃瞳孔的公主則已答道:“您的意願可稱偉大，但是任何偉大的抱負也需要聯系實際。事實就是，人類的情況不可能做到全民修行，如果非要強求的話，最後只會導致全民的退步，與您所想要看到的，恐怕是南轅北轍。”

　　這位公主說話的時候條理清晰，有極強的感染力，仿佛是無數論據支撐出來的觀點。

　　楊廣略微點點頭，衣袖輕揚，海水之上凝結出來一座涼亭，亭中一張圓桌，三張座椅。

　　“請坐。”楊廣率先入座，道，“願聞其詳。”

　　琉璃瞳公主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道:“個人的理想，往往只需要努力和運氣就可以實現，因為世界廣大，滿足一個人的需求所耗費的資源不過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但要做一件牽涉到億萬人的大事，並不只需要努力和運氣，還需要從文化基礎和現實基礎來考慮。”

　　“以您所要做的這件事情來舉例，所謂的文化基礎，就是世界人民對於修行這件事情的接受程度、了解程度。不幸的是，如今世界上六十多億人之中，絕大多數都根本不清楚修行的入門標準，修行的重點何在，修行的成果如何。”

　　“如果是從小熏陶，人們清楚知道自身適不適合修行，有沒有修出能耐來的可能，就會很容易接受人生的安排，是走上修行之道，還是繼續讀書學習，或者早早的走入工廠。但是在現在這種沒有文化基礎的情況下，全球的人們一朝確認修行的存在，就會拋棄客觀的自我認知，不自量力的全部湧向修行的道路。”

　　“因為變強和長生，是人類銘刻在基因本能中的東西，如果沒有長久的後天培養來作為自我約束，那麽只要蓬萊存在一天，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渴望修行，拋下自己原本的工作，舍棄原本的生活環境，趕赴蓬萊。”

　　“如此一來，整個人類社會的秩序都會崩潰。就算有著國家的外力約束，也最多只能夠勉強維系一時。”

　　“你是說，把修行廣而告之，給予全球人類機會，並不會帶領他們進步，反而會使得整個人類文明倒退。”楊廣不置可否，道，“那麽物質基礎呢?”

　　“如果說文化基礎還可以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以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來培養。那麽物質基礎，便是從古至今，乃至於未來數個世紀以內都絕無可能解決的事情。”

　　琉璃公主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也對這件事情感到遺憾。

　　“所謂的物質基礎，第一，是人類的修行資質。遺憾的是，哪怕是最簡單的呼吸法入門標準，比如在睡覺的時候維持特殊的呼吸節奏，這一點就已經可以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類刷下。而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之中，經過以十年為單位的努力，能夠在老死之前真切感覺到自身具備了特殊力量的，又是不足十分之一的人口。”

　　為了加強說服力，公主說道，“這在人類的修行界之中，是一種常識，數千年經驗累積下來的真理，您可以向任何一個歷史悠久的流派詢問，都會得到相同的數據。”

　　楊廣又點點頭，就在琉璃公主準備繼續訴說的時候，他卻抬起一隻手來，指向涼亭之外。

　　“按照你所說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蓬萊事件的後續是否就會變成這樣?”

　　須佐之男和琉璃公主轉頭看去，只見涼亭之外，那本來應該是茫茫無際的海面，不知何時變成了無數人類的影像。

　　那仿佛是地球上的場景縮小了百倍之後呈現在這裡，無數渺小的人影遍布著整片海洋，每個人的面貌都不盡相同，似乎也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性格和人生，此時則正在將他們得知蓬萊之事後的選擇表現出來。

　　這仿佛是一個微縮的現實，只不過時間的流速、事件的發展卻調快了千百倍。

　　在這個地球模擬場景之中，一開始大約一兩個月的時間裡，世界各國還能夠憑借自身的力量，壓製著人們出海求仙的狂潮，加上人類本身距離上的一些條件限制，前後大概有半年的時間，地球仍保持著十分勉強的穩定。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蓬萊一直存在，且有部分尋找到蓬萊的人已經真正獲得了修行之法，消息發酵，終於在半年之後，原有的社會秩序徹底崩潰，無數的人類像是蟻群一樣從世界各地趕向東海。

　　飛機，火車，汽車，單車甚至是步行。

　　大約五年之後，全球的人類都到過了東海，且獲得了修行法，然後，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無法修行入門，而此時，因為社會秩序崩潰導致的各種無端紛爭、資源缺失的問題，也逐漸惡化，世界各地經常可見到大型的流血爭端。

　　十年之後，無法修行的人中，有一部分選擇放棄，試圖重回自己的崗位，但發現原本的就業體系已經崩潰，只能成為流民。而更多的人懷抱著萬一的希望，在不斷搶奪和被搶奪的生活中，堅持著無望的修行。

　　這個時候，那一小部分可以修行的人中也出現了問題。

　　雖然說這是地球人類中的一小部分，但是經過蓬萊事件之後，踏入修行之路的人數，也比原本的地球修行界多出了太多。

　　而無論是哪個體系的修行，都需要各種藥物、礦石、動物的輔助，於是，驟然多出了很多倍的修行者們，面臨了前所未有的特殊能源危機。

　　他們修行、搶奪、廝殺，為這個烏煙瘴氣的世界帶來更多的爭鬥與破壞。

　　三十年後，地球人口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人類開始冷靜下來，各地秩序重新確立，他們穩定的在廢土之上開始了新的發展。

　　可是這個時候，無論是科技文明生活水平還是修行界的水準，都已經倒退到了百年前也不如的階段。

　　他們需要重新花費數十年來發展，還不一定能恢復到蓬萊事件之前的樣子。

　　而且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他們又自發的把各種修行功法改成隱秘的傳承。

　　全民修行，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噩夢。

　　“歸根結底，追求著個體超脫的修行，以及以團體進步為動力的科技文明。本身就是背道而馳的兩種東西，如果二者想要並存的話，就必須以其中一者的隱藏作為代價。”

　　楊廣的聲音中，微縮的地球模擬場景如同空中的霧氣，一片片垮塌，廢土、人類、城市的場景相繼消散。

　　須佐之男和琉璃公主從剛才濃縮殘酷而宏大的景象之中清醒過來。

　　便聽到了楊廣的那段話。

　　“您既然早就知道會這樣，為什麽還要協助這次蓬萊之事?”須佐之男疑惑不解，心中隱隱冒出一個恐怖的猜想:面前這家夥，不會是刻意要看到模擬場景最後的樣子吧?

　　“不要搞錯了。”

　　楊廣仿佛對須佐之男的心理了如指掌，“你們剛才看到的，只是這個公主所以為的樣子，是你們所認為的現實的發展。”

　　琉璃公主說道:“您是說，現實並不會這樣發展?”她不斷地搖頭，“不可能的，我實在想不到還有其他發展方向。”

　　“那只是因為你們對於修行的理解太淺薄了。”楊廣忽然換了一個問題，道，“你們知道幽世的本質是什麽嗎?”

　　對面兩個人同時被問住了。

　　幽世就是幽世啊， 就是這麽一個地方，還有什麽本質不本質的說法?

　　楊廣笑了:“看，看你們連自己一直生活了這麽長時間的地方都搞不明白，連過去和現在一直存在的東西也不去了解，又豈能明了未來?”

　　“你們不去創新，不去嘗試，不去假設，自然就把它判定為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我並不是你們。”

　　楊廣道，“我會讓全民的修行成為現實，你們要一起來嗎?”

　　些微靜默，須佐之男和琉璃公主都在一種驚疑和茫然之中猶豫了。

　　“參與的機會只有一次，你們已經錯過了。”

　　楊廣似笑似歎，一拂袖，須佐之男和琉璃公主忽然察覺自己與那座涼亭的距離越來越遠，就像是地球在遠離他們，就仿佛他們已經去到天涯海角。

　　等到二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出現在了現實世界，正處於日本正史編纂委員會的總部大樓會議室之中。

　　恍惚之間，僅有一首詩謠輕輕蕩漾，回響在他們兩個耳邊。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

　　“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