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身影相對而立,原地跳躍的同時雙手同時探出,牢牢抓住雙杠,腰腹和兩臂同時發力,身體瞬間被抬高了大截。
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遊戲,但從伍六一說出賭注的時候,這就變成了他和李雲飛的較量。而一旦開始較量的時候,伍六一總是習慣於露出自信的微笑,不是為了鼓勵自己,而是為了嘲諷別人。
在鋼七連,甚至在三營,乃至整個702團,他伍六一都有整個自信。
沒有什麽抬杠或者不爽是不能用一場比試解決的,如果有,那就用兩場不同的比試科目。只要是在這片訓練場上,伍六一可以讓別人任選。
伍六一知道李雲飛的底細,他很清楚李雲飛在現階段肯定是贏不了他的。
然而躍上雙杠的那一刻起,伍六一的眼睛裡就再也沒有誰強誰弱。只有誰能夠撐到最後,只有這個標準,才能在這方寸間衡量勝負。
伍六一的從容李雲飛學不來,或者說,他暫時學不來。那種從容是源自於持之以恆的鍛煉和頻繁的勝利,這兩樣李雲飛都沒有,雖然他有這個自信,只是暫時。所以面對伍六一那種從容的微笑,李雲飛的表現只能是風輕雲淡,也必須是風清雲淡。
不管是想要效仿伍六一的從容,或者被他的那種微笑動搖的心情,勢必會分出一部分心思。
當自己還是個弱者的時候,唯一能夠憑借的,或許只有那種堅持到底的信念。
信念這個東西,李雲飛自認為有。即使沒有,他也會在腦子裡暗示自己有。或者說,將所有的雜念都清除掉,腦子裡只剩下撐下去,不管什麽輸贏,也不管對面是誰。
就當自己是一塊吊在房梁上的臘肉,不管下邊是煙熏火燎還是水霧彌漫,不管是天荒地老還是海枯石爛,只要安安靜靜地吊在那裡,鐵鉤子沒融化,自己這塊肉就不會掉下來。
雙杠周圍,八個人分成三團,除了史今站在中間計時,其他人各自擁護著雙杠兩端的人。
或許是出於對已經判定為弱者的李雲飛的同情,他這邊足足站了五個人——四個新兵,還有甘小寧。
雖然經過一天的熟悉,三班的新兵和老兵感情加深了很多。但在訓練的時候,四名新兵還是在心裡給自己劃了道線。他們劃這道線的意義,在於讓自己認清楚跟老兵的差距。沒人覺得自己越不過這道線,只是,需要時間——這是白鐵軍他們的默契。
甘小寧站在這裡,完全是因為他就想看伍六一會不會輸。
對於這個性格簡直跟頭倔驢一樣,視榮譽和規矩如生命的家夥,甘小寧是真覺得跟他處一年下來的交情,還沒跟白鐵軍處一天的交情深。
所以他希望,李雲飛這個新兵連的第一能不能搓一搓伍班副的銳氣。
不為坐看龍爭虎鬥,就是單純想看一看伍班副輸了之後是什麽表情。
大太陽底下,八個人就這麽靜悄悄地看著雙杠上兩人。
時間都過去十分鍾了,伍六一簡直穩如泰山,他就像是澆鑄在雙杠上的一尊人物塑像,風吹不動,日曬不移。除了眼皮子因為酸澀偶爾眨巴兩下,其余時間一直保持著那個體態和微笑。
相較之下李雲飛就顯得有些狼狽。
或者,姑且稱之為狼狽吧。
細痩的身體早就隨著雙臂的顫抖搖搖晃晃,細密的汗水從頭髮間匯成溪流,又分批次在額頭相遇,碰撞出豆大的汗珠。因為重力的原因,這些汗珠不計消耗地順著李雲飛的臉頰往下流,
最終不約而同來到下巴處,隨風晃出一朵晶瑩的小水滴。 小水滴搖啊搖,當它晃出了下巴無法挽留的體型後,便直勾勾地往下掉,最終隱沒在那被它的同族徹底佔領了迷彩短袖上。
汗水早就已經迷蒙了李雲飛的眼鏡。
甚至於在感官上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困擾。
他不能像伍六一那樣保持從容的微笑睜著眼睛看自己狼狽的樣子,為了不讓眼睛被高鹽分高細菌含量的汗水侵蝕,他只能緊閉雙眼,甚至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眼角的那一圈肌肉上。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再堅持和難受之間,找到一個心理平衡點。
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對抗,對抗的對手居然也是自己。
這種感覺李雲飛不是沒有過,當初主動接受武裝部小高他們的訓練時,為了增強體能,他進行過很多項訓練。那些訓練的過程沒有一項比現在輕松。
正是因為提前了兩個月的訓練,他才能夠在新兵連做的比別人好。現在來到鋼七連,他不想就此被打回原形。要麽,繼續堅持那樣的訓練,讓自己比別人進步的快一點,要麽,就只能放棄自己的情懷和夢想,放棄鋼七連,去一個所謂的機關單位或者公務班,舒舒服服混一陣子。
對,也只能是一陣子,不可能是一輩子。
當兵,哪裡能有混一輩子的。隨隨便便來一場比武或者考核,那些南郭先生就會無所遁形。
灰溜溜地離開部隊,那不是他李雲飛想要的。甚至於,他絕對不想灰溜溜地離開鋼七連,更不想當鋼七連最差的一個兵。
他身上還肩負著高城的期望。
胳膊有點酸痛,但這算得了什麽。吃一次苦,進步一次:每天都進步。鋼七連對自己就是剔骨刀,既然來到了這裡,為何不能像鋼七連的四千多名戰士一樣,把自己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毛病和懶惰,甚至是弱小全都剔個精光。
想著想著,李雲飛感覺自己的耳朵裡發出了一陣猛烈的轟鳴。
那種轟鳴聲灌入腦海,似乎將外界一切的感覺都屛蔽了,只剩了極致的安靜,和極致的空虛。
李雲飛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能做什麽,或許只有挺直了雙臂,挺直了胸膛,挺直了身體,將自己完完全全當做一條臘肉,掛在這雙杠上,在水與火繚繞出的煙熏裡,刮出肥油,保留精華。
於是,李雲飛感覺得自己做到了。整個人,就成了一根臘肉,硬挺挺,直溜溜地,掛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