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五年,新吳市。
作為當地的名門望族,周公館今天張燈結彩,全府上下都被清掃了遍,此時的公館門口,府中的下人更是在後面列隊等著,似乎有什麽重要的人要來。
“少爺的車來了。”
站在前面的管家喊了一聲,然後就看到一輛老爺車緩緩地停在公館的門口,從車上走下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是年輕時候的周樸園!
此時的周樸園剛剛從德國留學回來,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禮帽,身上則穿著一套西服,整個人的裝束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少爺,你可回來了。”周樸園下車之後,管家連忙走上前,從他的手中接過箱子。
“都愣著幹嘛,趕緊把少爺的行李搬進去!”緊接著,管家又轉過頭對其余的下人說道。
“老爺和夫人呢?”周樸園摘下禮帽,輕輕地扇了扇問道。
“都在大廳等著您呢,少爺您趕快進屋吧。”管家連忙回答道。
走進大廳之後,周樸園很快就見到了自己闊別三年的父母,坐在那裡的周老爺,與年老時候的周樸園有著七分相似,見到周樸園之後,只是抬起眉毛瞥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周樸園連忙行禮道。
“回來就好,在德國的這幾年應該學了不少東西,你是周公館未來的繼承人,先休息兩天,然後就去接觸一下礦上的事物。”周老爺喝了口茶,慢悠悠的說道。
接受過資產階級熏陶的周樸園,原本並不想接手家中的礦務,但是一想到父親的嚴厲,也就沒敢再反駁,想著以後找個機會再說。
“還有,回頭把身上的衣服換掉,入鄉隨俗,既然回國了,還穿什麽洋鬼子的衣服。”頓了頓,周老爺繼續說道。
“可是父親,孩兒不想換,只是衣服而已,又……”周樸園掙扎著想反抗一下,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我讓你換掉你就換掉,莫不要以為自己在國外待了幾年,就忘了家中的規矩,梅媽,回頭給少爺準備一套新衣服。”周老爺不置可否的說道。
周樸園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自己的父親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當初去德國留學,也是他一個人做的決定,根本沒有問過周樸園的想法,他原本以為留學回來之後會有所改變,但事實上依舊如此。
“就聽老爺的話吧,梅媽,先帶少爺回屋休息吧。”一旁的周太太連忙說道。
從大廳出來之後,周樸園就悶悶不樂地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一想到自己要在周公館呆一輩子,他就感到窒息。
“少爺,房間已經給您收拾好了,以後就由老身的女兒侍萍服侍您吧,您放心,侍萍是我一手帶大的,府中的規矩她都懂,有什麽事情盡管差遣便是。”
說著,梅媽衝院子裡喊了一聲,“侍萍,快點來見過少爺。”
然後,周樸園就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走了過來,穿著普通的下人衣服,扎著一條大辮子,看到自己之後,竟然毫不膽怯。
“您就是去過國外的少爺呀,聽旁人說,洋鬼子可嚇人了!少爺您是怎麽在那裡待了三年的。”
“哦?怎麽個嚇人法?”周樸園來了興趣。
“聽說他們專門吃生肉,還喜歡吃人肉……哎呀,想想就覺得嚇人。”侍萍忽然壓低聲音,怯生生的說道。
“哈哈哈,誰跟你這麽說的,洋人也是人,
怎麽會吃人肉呢!”周樸園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好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的這個小姑娘給了他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侍萍,不得無禮!”一旁的梅媽連忙呵斥道,“不好意思少爺,平時她不是這樣的,我回去一定嚴加管教,實在不行,我換個人服侍您。”
“不用了,以後就由她來服侍我吧。”周樸園卻是擺了擺手,他挺喜歡這個小丫頭的。
侍萍衝著梅媽做了個鬼臉,“你看人家少爺都不介意。”
*
從那天開始,侍萍便成了周樸園的專用丫鬟,與侍萍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而周樸園也不覺得周公館那麽糟了,就是看上一眼侍萍,都會讓他身心愉悅,周樸園似乎找到了在周公館生活的樂趣。
天真爛漫的侍萍,讓周樸園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這天,侍萍像往常一樣,在周樸園房間裡整理衣服,而周樸園則拿著一根呂宋煙,一邊抽一邊在看著侍萍,隻覺得侍萍的每一個動作,都讓他著迷。
“少爺,這件洋裝怎麽不見你穿,我覺得你穿上洋裝特別好看。”侍萍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說道。
“少爺,跟你說話呢!”見半天沒人回答,侍萍轉過頭,嘟著小嘴,不過下一秒,她又立馬驚呼道,“少爺,你的衣裳!”
侍萍這麽一叫,周樸園頓時就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因為看的太入迷,手上的煙竟然不小心碰到了右袖上,生生被燙出了一個窟窿。
周樸園慌忙之間扔掉了手上的煙,看著衣袖上的窟窿,不禁一陣懊惱,倒不是心疼衣服,他覺得自己是丟了神了。
“沒燙著手吧!”侍萍連忙走上前,一臉關心的問道。
“侍萍,我……我喜歡你!”不知道為什麽,周樸園忽然一陣衝動,一把抱過她,“你跟我好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周樸園約莫覺得自己是瘋了,如果讓父母知道自己說出這樣的話,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但他就是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
侍萍也被周樸園的舉動嚇到了,一下子掙脫開來,臉上帶著惶恐,“少爺你莫要說胡話,我們兩個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個丫鬟……”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可是老爺他們……”
“只要你答應跟我在一起,父親那裡我去說,不,我現在就去找他們,跟他們說明一切!”
“少爺不要!”侍萍一把抓住周樸園,“老爺會打死你的。”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周樸園話還沒說完,侍萍就連忙將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你莫要說這些傻話,我害怕。我……我是相信你的。”侍萍紅著臉,不敢再看周樸園一眼。
“你不用害怕,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周樸園再次摟住侍萍,柔聲說道。
什麽門當戶對、尊卑有序,周樸園都覺得再也不重要了,他只要跟侍萍在一起!
*
侍萍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在她心中如此完美的少爺,竟然會說喜歡自己……
一想到這裡,侍萍就覺得如小鹿亂撞一般,臉也瞬間就變得紅撲撲的。
“呀!”侍萍忽然叫了一聲,臉上也露出痛苦的表情,剛剛光顧著想少爺,竟忘了自己正在縫衣服,手指也一下子出現了血絲。
本來周樸園是打算將這件襯衣丟掉的,但是侍萍沒舍得,因為她覺得上面有少爺的味道,所以就偷偷帶回家,在窟窿上繡了一個梅花。
“不知道少爺會不會喜歡呢?”侍萍將衣服捧在鼻尖,自言自語道。
“侍萍,你在幹什麽呢,還不睡覺?”正準備回屋的梅媽看到這一幕,好奇的問道。
“我在幫少爺縫衣服呢。”
“侍萍,你……你最近是不是和少爺走的有點近?”梅媽猶豫了一下,盯著侍萍問道。
“我是少爺的丫鬟,自然要貼身照顧了。”侍萍顯得有些慌亂,她並不想現在就把一切告訴梅媽。
“孩子,我們只是下人,跟少爺不是一個世界的,你莫要發傻。”梅媽歎了口氣,她哪能看不出女兒的心思!
而此時的周公館中,周樸園也被父親叫了過去,應該是有什麽事情要說。
“你回來已經兩個多月了,我跟你母親合計了一下,覺得該給你找個發妻了,正好張員外家的閨女也到了出嫁的年齡,我跟你母親看過了,都很滿意,過兩天安排你們見一面,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你也好安心接管家中的事物。”
“父親,我……我不想娶張員外的閨女。”周樸園心一橫,硬著頭皮說道,這件事上,他不想再做妥協了。
“嗯?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周老爺臉色一冷。
“父親,國外一直都是婚姻自由,我覺得……”
“混帳!又是國外!我送你去留學,是讓你學知識的,不是讓你來反對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來如此,我不用你覺得!”
“可是孩兒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周樸園決定跟家裡攤牌。
周老爺冷哼一聲,“不會是那個丫鬟侍萍吧!哼,一個卑微的下人罷了,你玩玩就算了,趁早跟她斷了關系,我的家中,不允許出現這樣的事情!”
“我跟她是真心的,父親,你就成全我們吧!”
“真心?”周老爺冷笑一聲,“真心能值多少錢?你若真有膽識,就帶著她離開周公館,我周某人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但是你也想清楚了,離開之後,周家就跟你再無瓜葛,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就都沒了!”
周樸園愣住了,他沒想到父親竟然會這麽說,他自然是喜歡侍萍的,可為了侍萍放棄眼前的一切榮華富貴,他真的舍得嗎?
“做不到就趁早斷了這門心思,你不是普通人家的人,婚嫁自然也不能由著你胡來,給你一星期的時間,處理好這件事。”
周樸園並沒有跟侍萍提這件事,他想了一夜,終於想明白了,侍萍他要,周家大少爺的身份他也要!
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準備逼迫家裡人同意。
生米煮成熟飯。
只要侍萍有了孩子,父親說什麽也只能同意這門親事了吧。
幾經雲雨,侍萍終於得償所願地有了身孕,而周樸園也在家人以及侍萍兩邊周旋,剛好那段時間周老爺以及周太太去了外地,等到兩個人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生了下來。
周樸園將孩子取名叫做周萍,並且告訴侍萍,這個孩子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見證,只要機會得當,他就會立馬迎娶她過門!
“只要能跟少爺在一起,我不要任何的名分。”侍萍依偎在周樸園的懷中,嬌弱的說道。
周老爺最終還是知道了侍萍有了孩子這件事,周樸園也被第一時間叫了過去。
“啪!”
周老爺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周樸園的臉上。
“你個逆子!竟然敢背著我做出這麽丟人的事情,這要是傳出去,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說著,周老爺舉起拐杖,就要往周樸園身上招呼,卻被一旁的周太太攔住了。
“樸園,快點跟老爺認錯,說你以後再也不會了。”
“父親,母親,我是真的喜歡侍萍的,你們為什麽就不能成全我們呢?”
“糊塗玩意,我恨不得打死你!”周老爺氣的渾身發抖,“趕緊讓侍萍滾出周公館!”
“對了,讓她把孩子留下,她雖然身份卑賤,但這個孩子畢竟流著我們周家的血脈,給她一筆錢,讓她離開,越遠越好!”
“如果你不跟她說,那我就親自讓她離開了。”周老爺最後警告道。
周樸園魂不守舍的走了出來,他沒想到,就連有了孩子,家裡人都這麽狠心!
“萍兒睡了嗎?”來到侍萍的房間之後,周樸園習慣性的將窗戶關上,侍萍怕冷,他一直記得。
“嗯。你怎麽了,是不是老爺他……”
“沒事,交給我。”周樸園回答道。
*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侍萍很快就有了第二個孩子,周老爺縱使再想把侍萍轟出去,也要考慮她肚子裡的孩子,所以,他給周樸園下了最後的通牒,孩子一生完,就立馬讓她走!
否則,周樸園就必須離開周公館!
自那以後,侍萍發現周樸園對她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會經常陪著她,現在隔三差五才能見到他一面,每次問他,都說礦上事務繁忙。
周樸園累了。
他實在是疲於應付父母以及侍萍了,因為他知道,父母是不會跟自己妥協的,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要麽他離開,要麽侍萍離開。
周公館繼承人的身份以及侍萍兩者之間,他只能二選一。
選什麽呢?
周樸園雖然什麽都沒說,但是他的行動卻說明了一切。
很快地,侍萍的第二個孩子便出生了,而周樸園也面臨著不得不讓她離開周公館的決定了。
“樸園,你知道你父親的脾氣,拿著這些錢,讓她離開吧,這對你們都好。”周太太手中拿著一袋錢,遞給周樸園說道。
“可是,她剛生完孩子,現在又是年三十,就不能?”周樸園別過頭,表情痛苦。
“讓她在這裡多留三天,已經是最大的寬恕了,你要是不去,你父親就親自去了。”
“不!”周樸園忽然抓住母親的手,“不!母親,你代我去,你代我去!”
侍萍,別怪我心狠,我也實在是……沒得選了!
此時的侍萍卻是急的快要哭了,大兒子周萍被人抱走,一直沒有送過來,小兒子剛生下來沒多久,卻一直高燒不退,眼看著就要不行了,但是府上的人卻不讓她離開屋子。
“求求你們,把門開開好不好,孩子快不行了!”侍萍抱著孩子,使勁的敲著門。
可是門外沒有任何的動靜,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少爺,你可來了,孩子他……夫人, 少爺呢?”
“他不會再見你了,你走吧,這是他給你的補償費。”說著,周太太就把一袋錢丟給了侍萍。
“不會的,少爺不會不見我的,夫人,我求你了,讓我見一見少爺吧,孩子快不行了!”侍萍跪倒在地,抱著周太太的腿哀求道。
“你一個下人,能夠得到樸園的臨幸,就該知足了,難不成你想纏著他一輩子?樸園說了,他就是跟你玩玩罷了,真是傻的可笑!”
“不,你騙人!少爺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的!”
“這種話你也信?男人騙人的把戲罷了!樸園不想見你,過幾天,他就要和張員外的千金成親了,所以你必須離開!”
侍萍徹底呆住了,一個人坐在地上,兩眼無神,欲哭無淚,那個信誓旦旦說要娶她的大少爺,怎麽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負心漢了?
“那我的孩子呢?我的萍兒呢!”
“萍兒不用你管,我們周家自會善待他的,至於這個,”周太太看了眼已經奄奄一息的嬰兒,“這個你就抱走吧,也算是留個念想。”
“趕緊走吧,我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
說完這句話,周太太就轉身離開了,留下侍萍一個人坐在冰涼的地上。
良久,侍萍才哭出聲來,抱著啼哭的嬰兒,丟了魂似的走出了周公館。
外面,鵝毛大雪,整個街道上沒有任何人,地面上都是她的腳印。
“乖,不哭,娘帶你回家。”侍萍走到護城河邊,看了眼身後的周公館,然後縱身一躍,沒有任何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