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陷入了一個不知終點的幻境。

天是昏暗的，斷斷續續的陰雨。城市輪廓是黑灰的，灰暗的鋼筋水泥中有色彩的只剩下刺痛視網膜的霓虹燈管。

「這裡——是哪?」

迷茫地觸碰著四周的牆壁前行，零星的、圓形的深色雨點濺落在灰色的街道上。

耳邊嗡嗡作響。血液，血液如沸騰的岩漿般流動的聲音。

「我是在、做夢麽?」

踏過的地面上，折射著路邊廣告牌上光怪陸離電子圖案的黑色汙水，與流動的汙水河中上下沉浮的形狀怪異的垃圾——廢棄的辦公椅、輸血袋和粘上汙漬的紗布、彎曲的易拉罐、失去了一條胳膊的布偶玩具、一隻蜷縮著死去的貓的屍體……

終於在道路的盡頭看到一扇已經生鏽的鐵門，或許是可以逃離這裡的通路。

拉開門——

漫無邊際的黑紗籠罩了自己的視野。緊接著，是光，一抹朦朧不清的光從左至右晃過面前的黑暗。火，燃燒的火，熄滅的火焰留下的黑色灰燼。

威士忌的氣味刺入鼻腔，染成熒光色的雞尾酒，玻璃酒杯上塗上啫喱藍指甲油的手指。

和自己的顏色很像。

變換的五色燈光下自己看不清對方的臉，或者說自己不想記起。依稀記得對方朝自己的位置招了招手自己的身體就不受控制般的坐在了對方身邊。

「要來一杯嗎?」

「我不喝酒」

像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對方將目光投向酒吧玻璃外沉沉霧靄中的城市夜色。

「這樣啊，挺好的，小女孩還是乖點好」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也許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頓了頓提高了點音量。

「那麽拜托你了」

拜托什麽?

「把項鏈交給她，然後……」

我怔怔地盯著地面，酒吧內彩色光芒在視野邊緣閃爍。盡管沒有抬頭但從她的語氣中還是聽出了她此刻臉上的寧靜笑意。

「讓我解脫。」

下一秒鍾，意識到自己在大雪紛飛的街道上。

情不自禁裹緊了自己的衣服，雪花落在自己寬大的外套上，再慢慢融化，水珠順著輪廓在自己衣服的血跡上暈開，就像一滴落在水杯裡的紅墨。

耳邊卻響起了“障礙物，障礙物”的警報機械音。受驚般地後退幾步靠在牆邊，順著聲音的源頭有一個圓筒形半球頂的履帶機器人徑直滑向自己面對的方向。

那是一具混合著嘔吐物、慘雜著血液和酒精的女性屍體。

她裹在毛絨皮草裡的手臂突兀的伸出，像一根乾枯的枝條。看上去她想要向自己倒一杯酒。

洋紅夾帶著青色挑染的頭髮像極了這個城市的光影。

雙手捂住眼睛想要尖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就像是沉溺於水中，艱難地呼吸著，沉沉浮浮，向上嗆出一連串氣泡。

「呼啊——」

伴隨著一聲驚呼，大口呼吸著的我清醒了過來。有那麽一瞬間，自己頭頂的燈光都好像帶著重影，從鏡子的邊緣可以看到另一副晃動著的、截然不同的景象，但很快這種幻覺伴隨著呼吸的平穩漸漸散去。

望向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鍾。上面綠色的數字顯示著“2019年12月31日23:59”，冒號靜默地閃動著。

「還真是個奇怪的夢啊……我記得我好像殺了一個和自己……誒?」

自己的手心裡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條藍寶石的吊墜泛出豔驚空氣的光彩。表面流轉著瓦藍色的光暈讓人想到了深邃的大海。

自己什麽時候有過這條項鏈的?

也許微風的吹拂會可以讓我神志清醒一下吧?

什麽都沒穿的雙腳啪噠啪噠地在榻榻米上跑來跑去、推開陽台的落地窗，

面前的是琉璃色的初冬天空、星月皎潔的夜色。可以眺望到繁星閃爍的夜空、被一處處別館的淺金色燈光照亮的蒼綠枝葉。

「和夢中的那個冷調的世界完全相反啊……」

背靠著陽台的牆壁，放松地闔起眼簾。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呢。」

房間晃動了一下——就像看不到的水紋推過整個空間。接著周圍恢復了平靜。

「剛剛的感覺是……」

再度睜開眼睛的自己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瞳孔微縮的驚恐模樣——平靜的街道風景突然崩壞。就好像只是看到的整個視野不過是一幅畫，有什麽東西將畫布從中間陡然撕開，留下數道裂縫。

透過裂縫看到了一個個不同地方的景色，但它們無疑都來自一座灰暗的、下著暴雨的雷電交加的城市——有的是傾斜的雕塑，有的是在各種行人間變換的廣告牌，有的是生鏽的鋼筋水泥廢墟。

「可能我還沒有睡醒吧?」

顫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自己睡袍的一角。

等了很久，呼吸才重新恢復到正常的頻率。

「叮咚——」

門口傳來按鈴的聲音。

跌跌撞撞地趕到走廊前，透過貓眼看到是同社二期生的百鬼綾目，紫咲詩音，大空昴三人，百鬼微笑著從背後捧出一個大蛋糕說道。

「新年快樂！我和大家來看望你了可以把門打開一下嗎?」

「啊好的，你們稍等一下哦」

有點笨拙地把鑰匙插進門鎖中，緩緩轉動把手，是之前看到的怪異景象的緣故麽?為何心中縈繞不去著一種違和感?

「我跟你們說，我剛剛看見……」

百鬼會說我嗎?

「等等！你們到底是誰?」

猛地扣緊微微打開的房門，卻被“百鬼”一隻右腿搶先邁了進去重重的卡住。

對方右腿被門卡主部分的肌膚已經丟失，只剩下猙獰鋒利的骨骼和“滋滋”作響的電流。

「你不是百鬼！」

「談判失敗，開始攻堅」

整個過道回蕩著來自無生命機械的僵硬警報音，伴隨著機械化的電子音，厚實的房門像是一張報紙被對方扭曲、掰開、撕裂。三個如戴著面具的銀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人”正注視著自己。

「下面執行回收計劃D#013——實驗體001號，湊阿庫婭，請放棄抵抗」

「你們在說什麽我根本聽不懂啊！」

稚嫩的臉頰被恐懼所扭曲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如果這是夢的話，求求你快讓我醒過來吧……

砰——

夾雜著火藥味的煙霧漂浮在這個空間的上空，子彈精準地劃破了自己的右臂，濺射而出的血液滴在了自己白色的睡袍上染成一朵朵紛飛的花朵，同時也倒影在自己呆滯的瞳孔裡，那清晰而又冰冷的痛楚無情的宣告著，這裡，就是現實。

「這是最後的警告，實驗體001號，湊阿庫婭，請放棄抵抗，跟我們回實驗室」

「放棄抵抗，然後被你們帶去不知名的地方?別開玩笑了！」

捂住流血的右臂猛地撞擊向面前的三個機械人，口袋內被撞碎的餅乾飄出甜膩的氣息。在對面吃驚的瞬間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拽住樓梯扶手就朝著底層拚命跑去。

「警告，目標逃離，目標逃離」

在跑出公寓出口的刹那，自己終於跌倒在地，試圖用雙手把自己撐起，小腿卻像完全沒有知覺似的不聽使喚。外面的空氣爭先恐後地湧入肺部，劇烈地咳嗽一時間讓自己睜不開眼。

心跳怦怦加快的聲音，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生動地感到在身軀的血液在四處奔走。

腳步聲，機械的警報聲刺痛著耳膜。

「目標失控，允許擊斃」

人和子彈?究竟哪個更快?

嘭——

槍聲響起可並沒有被擊中的實感，是射偏了嗎?

回頭望去，除了那三個機械人外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個人。將一把透明的雨傘依靠在自己肩頭上，輕蔑地用槍頭抵住身前的那名機械人，往前推了推對方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跌倒在腳邊，然後掏出白色的手巾擦拭著槍管。

「阿誇你怎麽連這種小嘍囉都解決不了了?果然是吃多了變成debu了嗎?」

機械人的身體還在抽搐著，從中裸露出的電線火花飛濺，但很快將整具軀殼引燃成一個劈啪灼燒大火球。

借由火光這才看清了對方，少見的異色瞳——清澈如水的藍天的另一邊是浮動著細碎渙散的金色光斑。對方穿著黑色的軍服外套，松松塌塌的褲腿堆疊在小巧精致的皮鞋上。扣著一頂柔軟的同色軍帽。頭髮扎進帽子裡只能從邊緣露出的一角判斷是銀色的。明明是少女的聲音，卻意外的英氣逼人。

「誒，誒?你認識我嗎?」

「笨蛋你睡迷糊了嗎?」

對方帶著困惑的目光一步，一步，朝著自己款步走來。

然後被槍口攔了下來。

「這位小姐請不要阻攔我們的行動」

「誒呀呀，所以說……」

搖頭，給手槍上膛。先前的兩發彈殼“啪”“啪”接連落地。

「機器人是沒有“認清現狀”的這項功能嗎?」

猛地蹬地，身軀也如同筆直的箭矢般衝向拿槍指著自己的兩名機械人。

「所謂戰鬥，不單單是發射武器的過家家」

對方的cpu尚未完全處理這種突發事件，系統下意識地下達了扣動了扳機的指令，而少女就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般俯下身傾倒自己的身體緊貼地面。

就像一條漂浮在水面之下的鱷魚——迅捷，精準，一擊致命。

「而是動用全身可動用一切的搏殺啊?」

抬起左手的胳膊，用手肘硬生生的和機械人右手捆綁著槍械的手臂相撞在了一起。右手則是用手腕直接托起對方的槍托。兩個機械人的子彈無一不偏離了正常的軌跡，在牆壁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彈坑。

「這學費就用你們的命來補償吧～」

伴隨著巷道內長長的、波動的回響。只剩下電纜被燒焦的焦糊味在空氣中彌漫。地面上癱倒著三具機械人的屍體，他們大多已經失去了覆蓋在身體上的仿真皮肉，露出內部的機械骸骨和電路板。

「那個……謝謝你救了我，這個，那個」

對方怔怔地看著自己笨拙地尋找著合適的稱謂，微微低下了頭，隨後很委婉地凝望著自己，流露出一個難掩愛意的柔和微笑。

「又丟失記憶了嗎?我叫卡古拉魅婭，這次要記牢了哦」

溫柔地直視著自己的眼睛，魅婭語調平穩地說道。

「卡古拉……魅婭小姐麽，“又”是?」

「叫我魅婭就好了」

憂鬱的淺笑。避重就輕的言語。

眼前這個名為魅婭的少女淺淺地抿起嘴角、逸出一個宛如失去了全世界的悲傷笑容。

「僅僅是一個每天早上路過你家跟你打個招呼的、煩人的跟屁蟲罷了」

與救了自己一命的道謝並無相關，僅僅是想朝她伸出手、用指腹幫她拭掉臉上殘留的水跡。

但自己做不到，因為自己並不屬於這裡。

「對不起，我、其實我……」

「好了，湊阿庫婭小姐，接下來你想怎麽做呢?家裡可能已經回不去了哦，既然都被找上門來了」

心理活動像被魅婭讀取了一般，對方下意識地打斷了自己的話語、拍了拍手掌把身子側過去。

遠處，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在這座城市中閃爍，變換出怪異的圖案，忽遠忽近的空靈人聲似乎在慫恿人們前進。

然而自己卻再清楚不過，哪裡都不是能夠回去的方向。

「真麻煩……」

或許是自己惆悵的表情太過明顯，對方不經意地嘖了一聲回過頭，伸出手，掌心貼附著自己的一側面頰。

「跟我走吧?」

對方用很輕的力道捏了捏自己的臉蛋。自己也配合地鼓起臉頰、乖乖地被她捏。

「嗯」

兩位少女在落雨的城市裡穿行。

隨著雨越下越大，只有一把雨傘顯然是擋不住兩個人的，盡管對方一再強調自己淋點雨沒有關系，自己還是強硬地把傘柄朝對方那邊推了一小步，當然代價就是現在的自己已經渾身濕透，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噓，在這稍微等我一下，不要亂跑哦」

來到某條小巷口時，魅婭指了指旁邊的雨棚，將自己領到雨棚下的一處空位，用輕松的語調命令起來。

很快就回來了，還帶著一把透明的雨傘。

和她的傘是同款。

「這傘?」

「我借的」

抬起左手靠到自己的臉側、屈起食指用關節處輕戳了一下面頰，同時衝自己眨眨眼睛。

果然是偷的吧……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了來自附近的的機械音和巡邏警報聲。

想要探出身體查看情況的自己被對方身手敏捷地搶先一步繞過身子將自己攔下。捂住嘴，被對方牢牢地按在牆壁上。

與夾在褲腿之下冰冷的匕首不同，魅婭的手溫溫的。

「不要出聲哦」

在機械音逐漸逼近又遠去時，魅婭用氣息在耳旁說道。

幫魅婭將鬢邊調皮散落出的發絲撥到耳後，嘴唇貼近到隨時可以含住耳垂的距離。

有些事情只有這麽近距離時才能注意到，比如衣領之下線條優美的鎖骨。比如對方耳後白瓷色的肌膚。

比如後頸處的一個像條形碼一樣的東西，上面寫著編號「002」。

她會認識自己果然是有原因的。

「實驗體002麽?」

不知不覺變得甜美的聲調。說著一碰就碎的輕語。

能感覺到對方的身體猛地緊繃起來，但一瞬間就被克制下去了，盡管如此自己還是能感覺到對方肩頭的微微顫抖。

機械聲消失了。魅婭也陡然地松開了自己。

「我聽到了哦，你還是那麽的粗心大意」

隔著細密的雨幕，看著魅婭緩緩抬起的面龐，有一絲的驚訝，更多的是種自己說不上的感覺。

「抱歉……」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腦海裡第一個冒出的想法就是道歉。

對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踉蹌著連續退後了兩步，毫無征兆地半蹲下來，雙手捂著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尷尬的臉。

空氣短暫地安靜了一陣之後聽到了對方氣息軟軟的輕聲呢喃。

「請把剛才經歷的那一切都忘了吧，拜托了。」

魅婭自顧自地乾笑著

「不是很想讓你……別人知道。」

怎麽看都是脆弱又無助的狀態，散發出的氣氛卻像是在固守著自己獨有的倔強。

「嗯，我會忘記的」

由憐愛產生的酸楚感覺，像傾翻的水浸透紙張一般、在胸口內側擴散。

想要去擁抱這個孤獨的女孩。

身體先一步行動，緩緩地朝著對方的身體靠近。

「我們先找個能休息的地方吧」

魅婭脆弱的沙啞聲音。不知是要阻止對方、還是在警告自己。

無言地繼續前進。在拐進了一條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被老式海報和街頭塗鴉給布滿的窄巷子後對方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

黑暗的盡頭一扇門。門的上方是一個年久失修的燈箱，發出滋滋的聲響和不穩定的亮光。

燈箱顯示的是一家酒吧的圖案。

魅婭推開門。

就在推門的瞬間，舞台上方轉動的小方塊金屬球投射來的各色燈光模糊了視線。舞動的身姿，交錯抬起的高跟鞋，潑灑在地的熒光色酒精，玻璃被踩踏後發出的哢擦破碎音。

這個地方，在夢中好像見過。

被對方拽住手腕拉扯到吧台前做下，魅婭向酒保要了一杯BAILEYS。

「你要喝點什麽嗎?」

「啊……不了，我不喝酒」

「啊、對哦」

魅婭默默地攥著自己手腕的手，斷然地松開、逸出了不易察覺的歎息，然後面不改色地放開了手。

「不、不！我要喝，和你一樣的！」

自己動搖地掙扎了一下，焦急地伸出手握緊了對方，眼中充斥的，只有那個孩子驚訝的神情。

已經夠了，自己還要裝傻充愣到什麽時候呢?

「你……對第一次喝酒的人來說，可是很辣的哦?」

「沒有關系，我想喝！」

浸染著燈光的異色眸濕漉漉地發亮，幾乎要令人窒息的美貌，在淺金色的照明光線下不可思議地醞釀出卑微的哀愁感。

眼前的這個人可是深愛著“湊阿庫婭”啊，可自己卻做不出任何回應……

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往著手中和奶茶一般顏色的飲品，只有酒精的味道提示著自己這是從來沒喝過的東西。閉緊眼睛一口氣吞下大半杯，火辣的感覺瞬間順著血液湧入全身。

「咳咳咳」

「哈哈哈，所以說不要勉強啊你這家夥」

殘留著晶瑩淚水的笑顏。

「很好喝哦，讓我想到了草地的感覺，是牛奶嗎」

「笨蛋，在這個廢土般的機械世界裡，別說草地了，連一束鮮花都彌足珍貴。」

用指關節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是錯覺麽?總覺得對方似乎終於稍微輕松了一點的樣子。

「走吧，帶你去可以休息的地方」

「誒?不是這裡嗎」

「你要是想睡酒吧大廳我可不攔著你。」

默默跟著對方拐進了酒吧深處的一節樓梯，短暫的攀爬後，魅婭推開盡頭的鐵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簡易的旅間。

「只有單人間了我睡沙發就行了。」

轉過臉，注視著身旁的人綺麗的側顏，小心翼翼地拉住對方的衣角。

「不用……」

空氣短暫地安靜了一陣之後，天鵝絨滑過指間一般輕柔的低音。

「一起吧」

站在浴室的花灑下，熱氣蒸騰滋潤著肌膚，水流沿著自己長發匯聚，劃過筆挺的鎖骨，順著一道曲線滑到腳跟。

濕漉漉的頭髮上布滿了香波，魅婭正在用很輕的力道揉捏著自己的頭髮。

「力道會太重嗎?」

「不、剛剛好」

看不到身後魅婭的樣子，但一定是個大美女吧，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個……這裡也幫忙洗一下」

長呼了一口氣，混合了不安、羞恥、焦急的宣告聲。

伸出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臂，引導似的放在了自己的後頸之上。

「對不起……」

雪白的喉嚨劃過輕微的顫動，對方的手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被自己牢牢攥緊。

「我騙了你」

我的後頸上並沒有和你一樣的編碼，我不是你想要找的那個湊阿庫婭……

「啊……果然麽……」

魅婭的手掙脫開自己的束縛，垂在身體兩邊，發出了暗啞又虛弱的聲音。

「那麽你是從別的世界來的吧?當我還在實驗室生活的時候我聽那裡的老家夥們說過」

魅婭緩緩地抬起握成拳頭的左手、很輕地錘打了一下自己的後背。

「“同一個世界不能出現兩個相同的人，除非其中一個已經死亡”」

「啊啊……」

轉過身子看到她垂下頭慌亂地眨著眼睛將淚意逼回去的模樣，忽然憋悶起來的胸腔內掠過一陣刺痛。

自己初次體會到了「心臟劇痛」的實感。

「是我……乾的……」

「哈?」

「實驗體001，也就是你的湊阿庫婭……我殺了她……」

溫柔地直視著魅婭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真的，一點也……不想……聽到這樣的話。」

「你哭了。」

「我沒有。」

從對方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淚意。

變得亂暴的聲音裡，湧現出動真格的怒氣。

但自己並不害怕這樣的魅婭。

「面對我的時候你總是笑眯眯的。」

比起笑顏甜美的偽裝，果然還是這樣情緒真實的她讓自己覺得安心。

「但我一直都知道，哪些時候，其實『你並沒有在笑』。現在也一樣。沒有眼淚，可是我知道『你在忍著不哭』。」

「夠了！」

來不及抵抗，隻感覺一股力量推向了自己。被狠狠地撞向了浴室的牆壁，水霧，散開了。

面前是魅婭湊近的臉，冷冷地睨視著自己。脖子被對方緊緊捏住，連呼吸都開始困難，頭頂的燈光，白色，晃動刺眼得不真實。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如果、這能、讓你好受點的話……」

彈槽旋轉，“哢噠”。是子彈上膛的聲音。心跳止不住加快。

如果可以緩解一些對方的痛苦的話，就這樣睡過去也好，反正現在的經歷就跟做夢一樣了哈哈……

那聲擊穿顱骨，令血液在牆壁上呈放射狀炸開的轟鳴始終沒有響起。

「是你贏了……」

伴隨著身體落地的感覺，呼吸再度通暢起來。

「在路上就開始在亂猜了……」

魅婭微微提起嘴角，沒有抬頭的意思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殺掉你，殺掉這個抹除了我最愛的阿誇的你」

「但是……有一點，我真的、真的做不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實在沒有辦法……把你看做是普通的凶手，徹底地去恨你，又或者看著你去死……」

「因為，我啊……」

她緩慢地，用有些沙啞的聲音笑著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僅僅是這樣，僅僅是能夠見到你……就感到很，開心……呢……」

啪嗒——是槍掉落瓷磚地板的聲音

魅婭身體微微顫抖

「我一定是…系統哪裡…壞掉了吧……」

那雙微笑而眯起的眼眸中淚光閃動。

「魅婭……」

自己這是除了初次見面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吧?

聽到自己的呼喚，魅婭蹲下身，像個孩子似的小聲啜泣著，用捏著的手不斷拭去湧出的淚水。

「對不起……」

舒服的體溫纏繞上來，魅婭還來不及開口，背部就感覺到了女孩子的柔嫩彈性的觸感。

哪怕會錯意也不覺得丟臉，那個孩子的呼吸聲和心臟音仿佛可以傳到自己的體內。用盡身體的全部力氣緊緊的抱住對方。

雪白的肌膚覆著汗水，從裡側泛出細細柔柔的光澤。

「如果可以的話……」

就算吐出的音色沙啞虛弱，也不害怕喊出那個名字。

「魅婭你可以就把我當成湊阿庫婭」

「什麽嘛，你難道就不會覺得羞恥嗎?」

「是啊，整個人都羞死了」

沒有一絲停頓的流利舉止。伸出雙手，握緊了魅婭的左右手。綺麗的臉孔稍微向右傾斜、湊上前去，吻住了她的唇。

哪有人接吻不害羞的呢?面對初到這個世界困惑的我這樣溫柔的魅婭、面對追捕沉著冷靜這樣堅強的魅婭、面對笑著落淚這樣孤單的魅婭、面對這樣……

「這樣的魅婭，我不討厭哦」

「你、是抖m吧?」

罵罵咧咧的話語，她的唇上，還殘留著kiss弄出的濕潤。

但是沒有推開自己。

深夜，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被褥滑過肌膚的響動，自己嬌小的身體鑽進了對方的被窩裡面。

「有個東西我想應該交給你」

魅婭嚇得整個人驚跳起來、很快地翻了個身，面朝自己的方向側躺，然後看到了那串寶藍色的項鏈。

「這是……海洋之心」

「果然這東西還是交給魅婭沒錯」

小心翼翼地將項鏈放在對方手心裡然後幫她攥緊成一個拳頭。

「可別弄丟了哦」

對方搖了搖頭，像是做出了什麽重大的決定從被窩裡坐立起來。

「想回去嗎?」

「回去是指……」

「你原本的世界」

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

「其實我不……」

「我幫你回去吧。」

說完這句，魅婭就站起身，走向隔扇那邊。

將項鏈放在地上，中間的寶石開始扭曲變形，像花一樣地綻開，投影出旋轉的立體街區和通往一座高塔般的建築物的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藍色線路。

「那裡就是可以讓你回去的“門”的啟動能源藏匿的地點，也是你為什麽會被通緝的原因」

對方笑著甩了甩手裡的槍。

「怎麽樣?有膽量和我一起闖闖嗎?」

天台，保守估計有一百層。

嗖嗖的凜冽冷風吹過，有如鋒利的刀片，細微的疼痛從裸露的脖頸悄無聲息地爬上臉頰。

「我們跑到這麽高的地方是要做什麽啊?」

腳下是燈火輝煌的街道，只不過隔著沉重的霧霾，所有的燈光和圖像都不再清晰，更像是失焦顯微鏡下，培養皿中失控繁殖的菌群所留下的大片菌斑。

「目的地是對面的八十四層，不過這棟大樓已經廢棄了，樓梯也封死了，所以嘛……」

魅婭朝自己壞笑幾聲，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自己。

「你們那個世界有沒有“空降兵”的說法?」

這家夥是真的想殺死我吧?

「我可不會飛啊笨蛋」

「沒關系，我會接住你的」

對方呲了呲牙。

哼，就信你這混蛋一回。

後退幾步，低頭加速衝進混沌的夜色中。左腳一蹬，離開了平台的邊沿。

就在下一瞬間，變換的廣告牌，整齊的正方形辦公樓窗，空中的黑色飛行器，地上川流不息的街道，一切的一切，旋轉著衝擊視網膜。

「哇哇哇哇哇哇哇！」

緊緊地抱住了魅婭。就在甩向對面大廈的中途，突然聽見魅婭不安地喃喃自語。

「哎呀，槍好像卡殼了。」

「槍卡殼會怎樣」

「可能轟不開對面的玻璃牆吧?」

「你這家夥絕對是想殺了我吧！」

自己朝玻璃幕牆越來越近，然而已經沒有什麽用了，反正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沒想到還真的實現了死在魅婭手上的想法……

「抱歉，看你那麽害怕就忍不住想要開個玩笑嚇嚇你呢。」

嘭、嘭、嘭——

在即將撞向玻璃的瞬間閉眼，魅婭手中的槍及時的吐出了火蛇，玻璃的碎片向裡側飛濺，一部分紛紛揚揚飄向空中，猶如一朵綻開的透明之花。

安全地降落在了房間內。

來不及抱怨，就被房間內的景色所震撼。

誰能想到，在一座廢棄的八十四層建築之上，竟然會有一片向日葵花田，宛如盛夏記憶中的金色花海。

「你這家夥……偷實驗室的能源就是為了這個?」

魅婭有些失神地走在花田中，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歡迎來到我和魅婭的秘密基地」

房間中央突然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投影。盡管她外表和自己極其相似，但明顯簡潔貼身的衣著風格更貼合這個世界。

「這就是001麽……」

自己還是除了夢境外第一次見到對方的容貌，果然和自己一模一樣啊。

「我只是殘留在這裡的一段錄像，只有當持有海洋之心的人來到這裡我才會自動播放。那邊的人……魅婭是你嗎?」

「啊——」

魅婭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連帶著握緊對方的自己也在微微的發顫。

下意識地更緊貼一點對方，一份柔弱纏綿的感傷長時間地縈繞在身體裡。

「魅婭你知道嗎?我把實驗室的能源偷了出來給你造了這個向日葵花田，很漂亮吧?在這個枯竭的廢土世界裡還有這麽一大片植物」

「是啊，很漂亮哦」

「本來想作為18歲的生日送給你，但是實驗室那些工作人員很快就發現了，為此被追殺的日子倒是蠻辛苦的嘿嘿」

「你這個笨蛋，我才不需要什麽生日禮物啊……」

「因為魅婭說過哦，想親眼看看向日葵花海，這個可是我們的約定呢」

「笨蛋……」

「啊，錄像的時間不多了，本來還有好多話想說」

「笨蛋、笨蛋……」

「那就這樣吧，魅婭醬，其實我，一直都……喜——」

錄像到這裡就結束了。

「你這個大笨蛋啊啊啊啊啊啊」

表情誇張地仰天長歎，魅婭爆發出不甘心的哀鳴聲。

「魅婭醬！」

意識到時，身體已經擅自地行動起來。

反正早已經，不可自拔地陷入愚不可及的迷戀了。

不需要多少步、自己就衝到了對方的眼前，伸出雙手、直接將她攬進懷裡。

「別哭了魅婭醬，臉上的妝都花了哦」

「呃啊啊啊」

「我在！我在這！」

低沉溫柔的耳語。

這一刻自己無比確信，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夠安撫她。

懷裡的人盡管還沒有抬起手臂回抱過來，但也不再作出掙扎的反應。

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去感受魅婭，她的悲傷，她的落寞，她的不甘，她一切的一切。

視線淡淡地滑落到一旁，對方銀白色的發梢在向日葵之中晃動著晶瑩的亮光。

「沒關系的，我不回去了！我、我……」

「我喜歡你」

變換著角度，一次次交疊了嘴唇。

感覺到魅婭的手，輕柔地托住自己的後腰。

「你也是笨蛋嗎?」

意識到自己被回抱了，連聲音都哽咽起來，手指輕輕地揪住了魅婭的衣擺。

「啊，是啊，可魅婭喜歡的不就是笨蛋嗎?」

「強詞奪理。」

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對方喘著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只是帶著眼角的淚光卻怎麽也讓人討厭不起來。

「湊阿庫婭，沒關系的。畢……畢竟發生了那麽多事情……」

魅婭有些弱氣地說著，先是移動按在胸口下方的左手，停了下，接著換成右手，輕輕地繞過了自己的腰，從背後有些猶豫地攬住了自己。看不清她帽簷下的表情，隻感覺是在勉強抿嘴笑著。

「還是讓我送你回家吧。」

「什?」

來不及做出反應，自己被對方猛推一把，跌進了不知道何時在身後打開的一道正在縮小的裂縫中。

原來，她一開始在找的，是門?

「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

對方笑著朝自己揮了揮手中的海洋之心。

「但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被人愛著的幸福。」

「那為什麽?」

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步一步被吸入漩渦之中， 身上屬於自己的痕跡像蝴蝶鱗粉一樣剝落。

「所以我仍然希望你能回去，這是我的願望」

「我希望你能被人所愛」

「你能體驗和我一樣的幸福」

「你能好好的，走下去，因為……」

彷徨地輕輕垂下睫毛，用手背擦拭著不斷湧出的淚水。盡管如此，魅婭還是用力擠出了一個已經很難說是“笑容”的表情。

「因為你生來就值得這個美好的世界」

「你這個大騙子！」

聲音和眼淚同時出來，在我還想再抓住對方的手一次時。魅婭卻猛地衝了過來，嘴唇貼到了光滑又乾燥的頭髮。發絲和頸窩處甘甜的香氣撲進呼吸。

「等著我！我一定會想辦法去你的世界的！！請一定！！不要忘記我！！！——」

「這是新的向日葵的約定哦」

混亂中自己只聽清了這樣的話。

「魅婭——」

伴隨著一聲驚呼，大口呼吸著的我清醒了過來。還是熟悉的天花板，還是自己的床鋪。不同的是手中沒有了項鏈，臉上卻掛滿了淚水。

望向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鍾。上面綠色的數字顯示著“2019年12月31日23:59”，冒號靜默地閃動著。

「這一切，是夢麽……」

「叮咚——」

門口傳來按鈴的聲音。

熟悉的劇情，跌跌撞撞地趕到走廊前，透過貓眼卻只看了一眼就猛地拉開房門——

因為站在門前的，是一位手捧向日葵的白發軍服少女。

「喲，這次輪到我來實現約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