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都因為一句“究竟要以怎樣的速度生存,才能再度同你相見?”而觀看了動畫電影《秒速五厘米》。這部在2007年上映的作品從頭到尾都帶著讓人窒息的美景,而少年纖細的心理變化也讓人動容。本作品曾經獲得過2007年亞洲太平洋電影節最佳長篇動畫電影獎、2008年意大利未來電影節大獎等多個獎項,不僅在日本,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擁有著極高的評價。而本作品的導演還親自撰寫了同名小說,實現了映像+文字的雙重表現效果。這就是新海誠導演為我們帶來的一切。那麽導演究竟是如何看待世界之美的呢?動畫的可能性究竟是什麽呢?近日,有日本媒體對此進行了專訪,就讓我們來看看這位國際級大師的心路歷程吧!
無論在什麽國家,美麗的事物肯定是可以共通的
Q:《秒速五厘米》在海外獲得過電影大獎,而2013年公映的《言葉之庭》還曾經在包括中國台灣、中國香港以及大陸地區進行同步上映,足見作品在海外所享有的人氣。那麽對此,導演您自己是怎麽看的呢?
新海:我參加了海外的上映會以及座談會活動,感覺真的有很多的人非常喜歡我的作品,這種切身的體驗也讓我感到無比喜悅。當然這也讓我更有自信了。不過我覺得吧,在如今的這個時代當中,出現如此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日本的觀眾群體裡有一定數量的人會喜歡我的作品,這是我很感激的,而假設這個群體佔據了日本人口的0.1%,那麽在作品出口海外時,將分母從1億擴大到72億,自然而然受眾的數量也就很龐大了。
這不僅僅是我的作品,像是好萊塢電影等擁有某種影響力的娛樂作品,如今正在通過各種媒體輸出到國外。日本的漫畫和動畫雖然種類比較雜,並且又有著獨特的風格,但是正因為這種豐富的變化,才能夠讓觀眾發自內心地表示“我喜歡”。這種群體即便不是日本人,其實也一點兒都不奇怪了。
Q:在製作《秒速五厘米》的時候,您是否預想到這部作品能夠像今天這樣得到海外群體的廣泛好評呢?
新海:沒有沒有,這怎麽可能。尤其是關於《秒速五厘米》這部作品吧,我只是希望製作一部自己想要看的作品,希望這部作品能夠讓我身邊的人去看。這就是製作的初衷了。即便作品不能讓人產生共鳴、不能獲得快樂,但是如果有人偶然地遇到過類似的經歷、或者說觸動了心弦,那麽我覺得就滿足了。從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部限制觀眾群體的作品。在《星之聲》(2002年公映)的時候,作品也曾經被出口到了海外,並且我個人也參加了好幾次海外的電影節,於是知曉了一個事實:我們的觀眾也會存在於海外。不過呢,我在創作的時候也沒有刻意考慮過海外的受眾。雖然這不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小說”,但是作品本身還是很有局限性的,所以我覺得“如果懂的人自然會懂。”這種帶著明確“犯罪動機”創作的作品,在被拿到國外上映的時候,我甚至於擔憂道:“這樣做好嗎?”但是從結果而言,《秒速五厘米》至今都是我在海外人氣最高的作品。而我也是在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這樣的結果可能是理所當然的。”
Q:2008年,您在約旦、卡塔爾、敘利亞等地,針對當地的創作者進行了數字動畫製作的“研習會”呢。中東地區擁有著跟日本完全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那麽您在那裡感悟到了什麽呢?
新海: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能如今的狀況跟當時也完全不同了吧……反正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聚集在約旦兒童館的孩子們都非常喜歡《美少女戰士》,並且在他們的手冊上畫作品裡的人物。約旦是一個伊斯蘭教國家,因此女性需要用頭巾把臉跟頭髮遮住呢。雖然比起“女性只允許露出眼睛”的沙特阿拉伯,宗教方面倒是不至於那麽嚴格,甚至於平時的打扮跟我們日本人也沒有什麽區別,例如有人會穿著細長工裝褲。不過基本上還是很少有女性露出皮膚的。約旦的女性從生下來就將遮住皮膚作為了一種常識,而她們生活中的日常感受,跟《美少女戰士》那樣露出度很高的服飾還是有一定距離的。那麽他們如何接受這種風格的人物呢?對此我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恐怕和習俗無關,只是因為“有趣的東西就是有趣”“值得喜歡的東西就是受歡迎”吧。
除此之外,我在敘利亞跟相熟的男性一起坐車,而他的車裡面就播放起了高達的主題曲。也就是說,敘利亞人的車子穿行在大馬士革的城鎮上,而車裡面正在播放我認為是常識的動畫歌曲。這多少讓人有些超現實的感覺,不過也感到非常開心呢。我覺得敘利亞人跟我們的距離也並不遙遠。敘利亞人當中有跟我非常相似的人,也有跟我的朋友比較像的人。雖然從國體而言,制度是不一樣的,但是不管在什麽地方,人擁有的多樣性都是共通的。因此這些人也會對於同樣一部作品說“有趣”。這是自然而然的。我在當地切身感受的就是這樣了。
作品的趣味不會因為翻譯而有所減弱
Q:新海作品裡對於情緒刻畫得非常出色,並且帶有一種日本獨特的感覺,所以我一度覺得“這種想法能夠準確地傳遞給海外觀眾嗎?”然而,是不是這種表現手法實際上超出了文化的局限呢?
新海:是這樣子的。在創作《秒速五厘米》的時候,我自己確實也有過這方面的疑問。正如我剛才所說,這是一部即便在日本國內也限定觀眾群體的作品。那麽這個作品拿到海外去真的好嗎?對此我感到懷疑。不過我現在覺得,這些事情不用特別在意就好了吧。
例如在《言葉之庭》當中,女主角哼起了相聞歌(《萬葉集》中出現的戀愛短歌),並且主人公用歌聲進行了回應呢。因為對此沒有加入解說,對於海外觀眾而言可能確實會出現難以理解的地方,不過我覺得就算日本人裡面,肯定也有很多人是不了解這種歌的。即便是我,如果突然要我唱短歌,那麽我也不知道到底該說啥才好了(笑)。但是啊,即便聽不懂意思,但是觀眾卻得到了一個訊息:兩人因為這首歌,成為了特別的關系。無論是怎樣優秀的翻譯,都不可能100%地將文化跟語言進行互換,也做不到完美的地步。但是這件事情跟作品的趣味性並沒有什麽關系吧?
Q:因為日語是一種多樣性的語言,所以翻譯的難度也就影響了作品出口啊。
新海:肯定的,像是“咱”跟“老子”這樣的第一人稱、“先生”“醬”之類稱呼的微妙不同等,都是包括我在內的創作者需要用纖細的感觸進行區分的,這也將對於作品的活用起到影響。如果說第一人稱全部被統一為“I”的話,那麽肯定會造成一定的缺失吧。但是也不至於就因為這樣,導致作品沒有辦法做出來了。當我在海外逗留的時候,曾經為了學習英語而買了當地的《側耳傾聽》等DVD,然後聽聽裡面的英語。結果我發現啊:雖然跟我看過的版本中的發音跟台詞有所區別,但是對於作品整體的感覺還是一樣的。雫還是很可愛,聖司還是很帥,結局還是很感人。我現在想想,“具體而言,到底什麽才是只有日本人才能理解的東西呢?”如果說針對這樣的目標來製作作品,可能是會製作出來吧,但是我個人有些無法想象。作品這種東西,在被人接受的那一瞬間,就成為了對方的所有物,即便我擅自認為“這些人肯定不懂吧”,但是有時候觀眾的反應依然超出我的想象,並且一些沒有預料到的群體中也會對作品產生共鳴。
Q:這都是您在跟海外粉絲的接觸,以及《秒速五厘米》獲取的反饋中切身體驗到的呢。
新海:是的呢。在製作《秒速五厘米》的時候,如果說我個人認為的受眾年齡,那麽應該在25歲以上哦。至少也該是已經就業的人。並且如果沒有失戀過,那麽作品應該無法令人產生共鳴吧。然而當作品浮出水面之後,我經常聽到初中生跟小學高年級的孩子說“好感動”。我非常吃驚地想:“別說還沒上班,這些孩子甚至於都沒上高中,那麽到底從哪裡獲得的共鳴啊?”但是呢,當我回顧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意識到一個問題:即便作品中講述的是我沒有體驗過的事情,但是依然能夠讓我沉浸其中。我在高中的時候閱讀《挪威的森林》,曾經多次預感到:自己的人生中是否也會發生幾次這樣的事情呢?於是確認道:即便是未知的世界,依然能夠打動人心。並且即便觀眾們對於一部作品的理解並非跟創作者想象的一樣,但是依然能夠行得通。同樣道理,我們的作品也可以傳遞到國外了。如果說動畫的翻譯(吹替)當中有什麽問題,唯一一點就是“聲音的偏差”吧。為了追求理想的尺寸,我們對於台詞的長度和效果音進行了細致地設定,甚至精確到了每秒以下,但是一旦配音語言發生了變化,那麽自然這種尺寸也會無效了。翻譯當中,肯定無法避免跟我設定的情緒相悖的狀況,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但盡管如此,一部作品的整體印象也不會因此崩壞。這是非常基本的常識吧?
只有那個時候的自己才能創作出《秒速五厘米》
Q:在《秒速五厘米》當中,情景的每一個變化、甚至於線路的每一個道口都被描繪得美不勝收。我覺得這部作品之所以受到歡迎,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製作者對於作品世界的刻畫方式太過驚人了。
新海:我一直都是在鄉下長大的,後來為了上大學才來到了東京。不過在最初的幾年,我根本沒辦法喜歡上東京。看著混雜的人群,我感到非常頭痛,而滿載的電車也讓人感覺十分辛苦,再加上又看不到山。不過呢,雖然這樣的景色看起來單調無奇,可是隨著時間的增長,我覺得每一處景色都飽含著自己同他人的回憶,因此風景也就顯得漂亮起來了。盡管東京這座城市本身沒有發生變化,但是眼前映入的景象卻閃耀了起來。相反,在我做事不順利的時候,一切似乎也就變得暗淡了。所有的景象都是根據自己心情而改變,而從根本上來說,世界上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其實都是美麗的。因為有了這種深切感受,所以我希望《秒速五厘米》中的風景能夠顯得非常美麗。特別是背景美術跟色彩上,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試圖令每一個鏡頭的切換都美到令人驚訝。由於登場人物的命運令人扼腕,因此為了彌補這種悲劇,我也在畫面上進行了補充,以保持平衡。而現在想想,那種保持平衡的方式其實是沒法實現的吧(笑)。因為刻畫得太過美麗,導致作品有了一些虛幻的影子,並且如今我肯定也不能像是之前那樣,對於每個鏡頭都全情投入了呢。輕重緩急是必要的。但是當時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過頭了,只是對於所有的鏡頭施展了自己渾身的力量。而能夠實現這樣的製作方式,也從某種意義上令《秒速五厘米》變成了特別的作品。
Q:導演自己也執筆了《秒速五厘米》和《言葉之庭》的小說版,而刻意使用不同的表現手法,是否也包含了什麽特殊用意呢?
新海:在《秒速五厘米》的時候,我也是第一次寫小說,因此只是竭盡全力去創作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完成這部作品,只是考慮到每個月都要截稿,因此印象中就是寫寫寫了(笑)。不過最近我發現自己不但在動畫導演這個行業,還涉足到了小說執筆、廣告製作等領域當中。而不管做哪份工作,我都強烈地意識到“要做一件只能在這個行業做出來的事情”。例如要是寫小說的話,我就得令其成為“即便對著原稿,也讓人覺得很難改編成分鏡”的作品。因此,我頻繁地使用了很難製作成映像的表現手法。這麽一來,我覺得自己這個並非專業小說家的人,也能在創作文章當中尋找到自己的意義了。而製作映像也是一樣的,我希望製作一部難以用單純的文字就可以進行詮釋的作品。這樣的念頭也在逐年地變得強烈起來。
Q:正因為如此,新海先生的作品才要同時涉及到動畫電影跟小說兩方面呢。這麽一來,也就對於作品本身起到了一種補全的效果了。
新海:實際上,我在《秒速五厘米》的時候就非常想要對於作品進行補全。那部作品分為3集完成,而第一集跟第二集長度都在20分鍾以上,可第三集卻非常短,幾乎是由山崎將義先生的歌曲來構築出來的。而真正劇情部分麽,我覺得差不多5分鍾左右的話會比較平衡吧,或者說應該這麽做吧。當然,這麽短也是因為製作日程的關系(笑)。而我沒有時間跟資金,所以只能帶著“不管怎樣,必須做完才行”的勢頭來完成這部作品。不過作品完結後過了幾年,有人說“這樣做挺好的”,並且長大成人後的劇情在整個篇幅當中最短,也讓人不會有太長時間的切身體驗,因此從結果而言還是不錯的。那個時候,即便不知道製作電影跟娛樂作品所需要的套路和流程,但是只要製作出一部作品,那麽這部作品肯定會引發一些人的共鳴,肯定會在某些地方被人們所需要吧?——這就是我創作時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那部作品裡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並且也很難讓人重新去看一遍。不過呢,這種類似於扭曲的方面也是有著自身魅力的吧。哎呀,這段話聽起來就跟在找借口似的(笑)。
不過,例如說有哪些作品是我作為一個觀眾也能產生切身感受的呢?那麽在此我會提名《龍虎鬥》,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我也有個偶然的機會跟長井龍雪導演交流過,我說:“《龍虎鬥》的這個地方很不錯呢。”而對方的反應卻是“哎?你是說那個地方?”看起來長井龍雪導演跟我的看法也不一樣。但是呢,“我所認為的《龍虎鬥》”就是如同聖經一般的存在,我覺得100%都是完美的哦。即便有些地方並非創作者本意製作的,但是那些也依然是我非常喜歡的內容。www.uukanshu.net從我如今的視角來看,《秒速五厘米》是一部完成度很低的作品,但是這種低水平的東西卻仿佛形成了一種“行間”,令不同的觀眾產生“這是屬於我的作品”的感覺。實際上在製作的時候,我心頭也莫名地覺得:即便是一部還不如現在這樣的作品,但是依然會有一定數量的人對此表示認可吧。
Q:那麽這樣的一種預感,到底是如何產生的呢?
新海:恐怕是在平時生活當中獲得的感受吧。我非常喜歡弘兼憲史先生的漫畫·《黃昏流星群》,當時我才20多歲,拿在手上的時候感覺作品中的世界讓人摸不著頭腦。畢竟這是一部刻畫壯年的大叔大媽之間的戀愛作品集。然而,當我人過中年,再度閱讀這部作品時,感覺非常有趣,反覆看了好幾遍。相反,我在中學時代非常癡迷的漫畫還覺得有趣嗎?似乎也有些不一定了。正如同我每時每刻都在受到不同作品的影響一樣,即便我的興趣愛好跟生活發生了改變,但是依然會存在著自己所追求的作品。這就是我最為真切的感受。因此,如果自己想要製作、想要去看的作品問世了,那麽我就能夠相信:這部作品肯定會被什麽人所需要。
《秒速五厘米》從各種意義上都是“只有那個時候的我才能製作出來的特別作品”。同樣的,現在我製作的作品也是當時無法制作出來的。每次製作新作品的時候,我都要想:“這必須是一部此刻的自己做不出來的作品”,並且又要相信:這部作品,我如今肯定能夠製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