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下大了。
所有的聲音,都被打散了。
馬車的車軲轆碾過泥濘的道路,想著國子監的後院駛去。
宋玉猛地咳出幾口血,伸手按住自己胸口。
他無力擊殺嚴成,只能幫殷樂當下剛才的攻擊。嚴成剛剛的那一掌,傷到了心肺。
但這不是重點……
熟悉的感覺正卷席他的四肢百骸,這種感覺宋玉早有準備,但等到毒素正式發作時,他仍覺得自己差點兒受不住。
殷樂的哭腔從雨中傳來,因為身體的劇痛,宋玉耳邊只能聽見幾個模糊的音階,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殷樂摟著宋玉,慌亂地喊著他的名字。宋玉的腦袋無力地垂至殷樂的頸側,他好像想說話,但殷樂根本聽不見。
“謹,謹之……”殷樂低聲喊。她抹了把臉上的雨珠,用力把對方扛了起來。
總之,先回家,然後再去喊柳安……
為什麽會這樣……
她此前雖然感覺到了不對勁,但絕對沒有想過這個時間,會如此之早地到來。
明明宋玉現在只有十八歲,為什麽三盛曇發作得那麽快……
是因為她。
殷樂腳下一絆,跌進了水坑裡,她的臉上髒兮兮的,為了遮掩容貌塗得粉末都糊得差不多了,一抹臉,露出的便是白皙到驚人的細嫩肌膚。
雨中的刹車聲,顯得尤為刺耳。
男人從馬車上下來,看見了跌倒在雨中的二人。
他踏水而行,腳步聲清晰而響亮。
殷樂聽到了聲音,三分驚愕七分恐懼地回頭。
她看到了自己尤為熟悉,卻數年未曾真正見到的人。
殷明壑居高臨下,表情複雜地看著跪倒在地上的姑娘滿臉淚痕,看向他的眸子裡百感交集。
殷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她突然有很多話想說,但抱著宋玉,她又覺得無論說什麽都不合時宜。
最終,她喊:“父親。”
“你還認我?”殷明壑的言語中帶著哽咽。他看著自己的女兒,不明白他的掌上明珠為何變成了這樣。
他心裡的女兒,應當穿著華貴的羅衫,身披袖?,頭戴紫金發釵,在定國侯府做一名衣食無憂的千金大小姐,想如何,就如何。最終覓得良人,痛痛快快,毫無牽掛地活一輩子。
而非現在這樣,身穿樸素的男裝,跪倒在雨中,臉上全是淚水,泥水混著敷在臉上的暗粉流下。懷裡抱著個野男人,狼狽不堪。
“父親。”殷樂向殷明壑叩頭,“若是想懲罰女兒,能否先容許女兒先送夫子回家。夫子回了保護女兒身受重傷,若是不早些尋人醫治,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唯有堅決叛逆父親這點,從小到大都被貫徹得很徹底。
殷明壑的目光落在了宋玉臉上,與殷樂肖像的眉毛狠狠皺起,心裡五味雜陳。
“你用我的馬車吧。”最終,他讓了步。
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眼前這個人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無論他是拐了自己的女兒還是做了什麽,他女兒好歹對此人有意。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死不得。
殷明壑看殷樂一個人搬不動宋玉,乾脆又派了幾個下人,七手八腳把宋玉扔上車。殷樂更是說一不二的性格,殷明壑剛要指揮車夫,就見殷樂爬上馬車,當場驅動了馬。
殷明壑:這禦馬術,估計是和鋪紅那死丫頭學的。
算了,反手宋玉殷樂的住處不是什麽秘密,自己待會過去就成。
到時那個通知自己,說殷樂就是殷瑾瑜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殷樂趕著馬,風馳電掣地行進。等柳安被突然告知這個消息,由即墨拽著來到房間,只能看見殷樂滿頭大汗地守著宋玉。
宋玉的衣服,殷樂已經幫他換好了。此刻,她毫無形象地拿著濕布,不斷地擦拭著宋玉額頭沁出的汗珠。
柳安上前一把脈,心裡就跟明鏡似的:“果然,本來就快要頂不住了,他還動用內力。”
“三盛曇,發作了。”
“怎麽辦?”殷樂徹底慌了,她拽著柳安,一遍遍地詰問,“你告訴我,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有什麽辦法把毒性壓下去?”
她之前找過謝林翳,從他那裡確認過了。第二次發作之後,若是不能緩解毒性,中毒之人的身子哪怕是最好的時候,也是連下床都困難。
前世的宋玉,直到死前,都是行動自如的。
殷樂盲目地孤注一擲,認為柳安一定有辦法。
“樂娘子,您先別急,先別急……”柳安掰開了殷樂的手,寬慰道,“老夫這就去把銀針取來,為先生施針。”
“施針?”殷樂心念一動,猛地抓住了柳安的手,“謹之中的是毒,為什麽施針有用?”
柳安覺得,殷樂真是一會兒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又能安然地打破砂鍋問到底,切換過於流暢。
“樂娘子。”他歎了口氣,道,“這是先生的意思。”
“三盛曇第二次發作後,用銀針將毒壓入骨髓,可保五年內不再複發。”
“那,代價呢?”殷樂咽了口唾沫。
“代價即為……”柳安掙開了殷樂的手,“此毒已入骨髓,再也無法去處。”
“不,不行!”殷樂猛然反應過來,把柳安拽住,“不管是用藥還是別的辦法都行,總之,不能施針。”
五年內不再複發, 但也坐實了五年後必死的命運。
殷樂的心臟在狂跳,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前世的記憶破土而出,與她新得到的信息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張籠罩在她心頭的巨網。
“樂娘子,這是堂主的意思。”柳安苦口婆心,“若是用藥壓製毒性,堂主的身子不僅會無底線地衰弱,第三次毒發更是隨時都可能發作。”
“三盛曇,老夫無能為力,整個大周朝也幾乎無人能化解。五年,已經是老夫能爭取到的最長期限了。”柳安有些生氣,這個樂娘子,怎麽關鍵時刻拎不清。
殷樂只是搖頭。
柳安:“堂主……”
殷樂:“放你媽的狗屁!”
“謹之說了什麽,那是他神志不清。我是堂主夫人,我現在命令你,不許施針,我要他不要守著死期過日子,我要他活!”殷樂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