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閣與民同樂,特地跑到鬧市的大道上來,掛上一副上聯。由各位遊街的遊人們給出下聯,然後掛在屋外,若覺得好便可投一枚銅板。
等到最後收攤時,得銅板最多的那人的下聯就會掛在客棧門口,直到二月初才撤掉。
殷樂尷尬笑笑,提筆把對聯補好。柳安收起對聯看了眼,嘿嘿笑了:“這字真好看,可這對聯,就要輸給你的夫子了。”他正說著,殷樂旁邊的宋玉也停下了筆,紅紙上的黑字工工整整。
柳安接過宋玉的對聯看了眼,“豁”了一聲,笑道:“這位…姑娘,您的文采可謂斐然,但這字,實在缺乏小女子的娟秀。”說完,在殷樂辛苦的憋笑中,柳安把兩副對聯掛在了屋外。
屋外的圍觀群眾見又有人寫好了對聯,紛紛圍了上來。不一會兒,銅板叮當之聲不斷,柳安笑呵呵地搬了張桌子來,貼出“投銅板人可來免費診脈”的旗子。
他收錢,亦不收錢地做好事,也算平衡了。柳安覺得,人活著,唯“平衡”二字最為重要。
殷樂過去看了兩眼,反覆嚼了嚼她對聯裡的“燈炬”和夫子的“天衢”,當場黑了臉,拉著宋玉就走。
“怎麽,不留下來看完嗎?”宋玉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殷樂苦著臉,回嘴道:“我肯定比不過夫子,留下來看什麽看。”
這麽多年的書,白讀了。
宋玉低下頭,在殷樂耳邊輕聲說:“不是夫子,是美人。”
雖然知道夫子看不見,但殷樂仍把白眼翻得盡可能漂亮些:“是,美人兒文韜武略,在下佩服,佩服。”這上元節果然什麽魑魅魍魎都有,連男扮女裝的人被誇,都居然覺得頗為受用。
“那是自然。”宋玉道,“比起郎君你漏洞百出的喬莊,我自然是要勝出一籌。”
說著,那隻手倒拿花燈,用木把輕觸殷樂的肩、腰、以及胯部,示意殷樂該在這些地方多做些功夫。
快十三歲的姑娘,身形比起男子已經有了不同。殷樂再隨隨便便束胸男裝出門,恐怕給人的印象不僅僅是雌雄莫辨,而是好一個小娘們了。
“夫,夫子如何得知?”殷樂老臉一紅,忍不住嘴碎。
“你以為即墨也是瞎的嗎?”夫子的話證明殷樂嘴碎該打。
但好像有一個更嘴碎的,更該打。
此時,嘴碎的即墨一邊驚歎於先生女裝出遊,還不帶他,一邊連連打噴嚏。
等走到人少的河邊,殷樂才慢下腳步,她沒買河燈,找了處沒人的地方蹲下,目光順著河流,看著那花燈慢慢消失不見。她身後有響動傳來,等轉過身,看見夫子手中捧著兩盞荷花燈,正在她身後坐下。
殷樂想去扶,結果宋玉手往前一遞,倒是把一盞河燈放到了她手上。
燃燒著的火苗勾勒出輪廓,飄逸的廣袖在風中舒展開。帷帽中的剪影透著隱隱的清冷,在輕紗的縫隙間,殷樂看見了略翹的唇角。
她心裡忍不住腹誹,其實不論是她扮男子,還是夫子扮女子,仔細看皆能看出端倪。殷樂忍不住垂下眸子,不去接燈,反而伸手扶住夫子的手臂。
“不放麽?”宋玉問。
“夫子從哪兒得來的?”殷樂下意識反問。
“那邊有一個賣河燈的大娘,嗓門大的我找不到她都難。”夫子笑道。
殷樂一抿嘴,目光飄到了水面上零星的燈火,小聲地嘟噥:“中元節放燈是為了送鬼,上元節放燈,只是為了單純得許願,有什麽用?”
“上元節放燈習俗本就由中元節的舊俗轉化而來,你可以混為一談。”宋玉將手中的河燈放入河中。
殷樂眼見夫子松了手,像是怕被落下一般,竟接過河燈,也跟著松手。
手指離開河燈,殷樂目送著微弱的火光逐漸飄遠。偌大的天地間,仿佛唯有她與夫子兩盞河燈,不知不覺間聚在一起,順流而下。。
“夫子,你有願望嗎?”她問。
隔著面紗,她看不見夫子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輕輕一點頭。轉而問她:“你呢?你有什麽願望?”
“願望啊,太多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殷樂撓了撓頭,露出抓狂的模樣,“一定要取的話,就許願日後史官對我仁慈一點。”
女子入朝,簡直是找罵的最佳途徑。
宋玉搖頭歎息,兩人在河邊並肩坐著,一時相顧無言。良久,還是殷樂最先開了口:“夫子,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即墨之前找到她,說夫子病了。
“嗯。”宋玉輕輕點頭。
“夫子的眼睛,為什麽會失明?”殷樂轉過頭,目光中帶著疑惑。聽即墨的話,夫子的眼睛本來是好的。
聽到問這個問題,宋玉忍不住苦笑:“你問我,我也不知。”
夫子如此說,殷樂反倒疑惑了。而對方像是感到了她的疑惑,向他說:“這是連柳安都判斷不出的怪病,你想看嗎?”
殷樂輕輕應了聲,在殷樂的目光下,她看見夫子靠近她。即使有白紗擋著臉,她還是能看見宋玉緩緩睜開眼睛。
殷樂的頭迅速低了下去,避開和宋玉對視,但在那一瞬,她看清楚了。面紗之下的不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而是如墨水被打翻。
宋玉的兩隻眼睛完全被黑色覆蓋,一絲眼白都沒有。
即使隔著面紗,依然駭人如鬼魅。
殷樂回過神來,隻覺得遍體生寒。
在定國侯府出事前,宋玉曾幾次登門,卻都被父親拒之門外。
殷樂心下疑惑,專挑了宋玉休沐那日,來到院門口等他,想聽聽到底有什麽要緊事。
可她一直從午時等到子時,卻還不見人有來。百無聊賴之下,她竟坐在院門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等她有了知覺的時候,卻發現面前站了一個人。她知道是宋玉,索性裝睡,想看看這家夥能不能說出什麽心底話。
對不起,他說,我救不了殷家。
殷樂輕輕睜開眼,看見那曾連中三元,意氣風發的宋郎中,此時滿眼的絕望與掙扎。
“我救不了殷家。”
無數次,在面對走過小院的宋玉時,殷樂因為這句話,將殺人的鐵扇收起,換上一副絕佳的笑容。
面對獵物,她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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