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扶蘇懷疑自己撿來的趙拓是個廢柴。

　　因為現在的趙拓，先不說武功如何，只是，他有個大問題，不會識文斷字。

　　這就意味著，趙拓要從零起步。

　　雖然說春秋時期，在孔老夫子的倡導下，就已經開始出現學術下移的情況，由學在官府向學在民間過渡，然而時移世易，眼下已經到了戰國末期，教育仍舊為世家大族所壟斷。

　　簡單來說，現在的七國中，隨便拎出個認識字的，基本都出自世家大族，亦或是富商貴胄。

　　看著趙拓在尚書台裡埋頭看書，扶蘇也不便打擾，便隨處走走。

　　偷得浮生半日閑……

　　扶蘇躺在回廊欄杆上，兩腿交疊，將劍放在胸口，望著頭頂斜上方的青天。

　　清風忽至，一朵紅葉飄然墜地，落在扶蘇胸前。

　　秋天來了，秋狩也該不遠了。

　　攻趙暫歇，所以蒙武和王翦已經在還朝了，陣前留有楊端、王賁坐鎮。那麽此次秋狩盛會，王翦和蒙武也定然會參與。而趙騰剛剛拜為內史，又和馮家結了親，那麽秋狩也是一個他再次表現的機會。

　　而這次，自己看到又是和父王一隊，到時候群臣相讓，拿個前三甲自然順利。

　　扶蘇合上眼，腦海裡卻又浮現出那個布衣老頭兒的模樣。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一陣童聲突然傳來。

　　這是《詩經》之中的秦風首篇。

　　扶蘇循聲走過去，走到偏殿，看到五六個個正在搖頭晃腦的背書的幼童身影，最年長的也不過七歲的樣子。

　　原來是自己的弟弟們，公子高、將閭等。

　　時間過得真快啊，還記得公子磐剛出生後，自己還去看過他，沒想到這麽快，他也開始學習《詩經》了。

　　磐，取自堅若磐石之中的磐字，寓意堅韌不拔。

　　磐是這些公子中年紀最小的，也是讀書最不專心的一個，當他看到扶蘇立在窗外，本來方才看那些竹簡上的字已經看得昏了頭，可看見扶蘇，兩眼立馬放光，高呼一聲，“大哥來了。”隨即便衝了出來。

　　隨後，其他公子們也無心讀書了，紛紛魚貫而出，圍到扶蘇跟前。

　　“大哥。”兄弟六人一同出來，對著扶蘇齊齊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沒想到不久前還在我面前哭鼻子的幾位弟弟們，如今都已經開始背誦詩經了。”

　　將閭笑道，“大哥謬讚了，我等再努力和哥哥比起來，也還是差了太多。”

　　這話進了扶蘇耳朵裡，隻覺得將閭言語之中有些酸意。

　　扶蘇笑道，“四弟莫要妄自菲薄，聽說父王已經為你們挑選了齊國博士胡毋敬先生為師，相信假以時日，定然能和大哥一樣。”

　　將閭聽了，心裡卻仍很不是滋味。大哥五歲時就已經由父王為大哥指了兩位師父，一位是如今的國尉蒙武將軍，而另一位，是如今的相國大人。再看看我們幾個，年歲不同，卻都由一人教導，而且還是個區區太史令。

　　父王看重大哥，這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情。

　　只是，就因為大哥是長子，所以父王就這樣喜愛他，這樣未免太不公平。

　　我們都是父王的兒子，為何只有大哥可以受此待遇。而且，兄弟幾人之中，唯有大哥有自己獨立的一座宮殿，也唯有大哥能時常見到父王。

　　將閭撇過頭，“哼，父王偏心大哥，我們幾個縱使學的再好，在父王眼裡也還是不如大哥。”說著，將閭竟然用袖子掩著面跑開了。

　　磐欲追，卻被扶蘇攔下，“由他去吧。”

　　公子高和將閭感情最好，自然是明白將閭看見大哥的心情。“大哥勿怪，四哥也是久久未見到父王，一時心急才……”

　　“無妨。四弟的心情大哥明白，我不會怪罪他的。倒是你們幾個，許久未見，都已經長的有模有樣了。”

　　說到底，將閭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小小年紀的，心裡還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他只是為得不到父親的關注而感到苦惱，所以扶蘇並不怪罪於他。

　　父王平時忙碌無暇顧及自己的這些弟弟們，甚至於，父王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這幾個弟弟們的具體年歲。

　　而自己也忙著‘發育;，倒是忽略了自己還有一大堆弟弟妹妹們。

　　年少時自己確實應該多和他們來往，畢竟未來帝國一統建立後，有關於分封製和郡縣製的抉擇，其中還牽扯到自己的這些王弟們。

　　扶蘇掃了一眼自己的這些個弟弟們，他們臉上都赫然寫著倆字，“缺愛“。這些年來，父王越發忙碌，就連自己和他見面的次數都要比以往少，更何況自己這些個算是庶出的弟弟們呢。

　　扶蘇淡然一笑，將手搭在磐的肩上，臉貼近磐，“四弟，莫不是想見父王?”

　　“那是自然。”說話時，磐眼中再次閃著光，他真的非常渴望見到父王。

　　“大哥此話當真?”公子那雙烏黑的眼睛裡，總是閃著光彩，眼下眸中更是滿含期待。

　　“那是自然。”扶蘇拍著胸脯保證道。

　　“下官太史令胡毋敬拜見長公子。”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從扶蘇背後傳來。

　　胡毋敬……

　　扶蘇回首，見到來人，暗讚，好個儒生。

　　身穿一襲青色官服，面色白淨，唇如塗脂，但是最奪扶蘇目光的，確實他那雙懷抱竹簡的手，好生修長。

　　扶蘇挺身道，“胡毋敬先生，扶蘇久仰。”

　　“蒙公子垂愛，敬不敢當。”

　　胡毋敬，姓胡毋，名敬。胡毋乃齊國大姓，胡毋敬原先在齊國做博士，而後又投靠了秦國。看他年紀不過三十，居然就已經做過齊國的博士，顯然又是一個年少有為之士。

　　說起來，胡毋敬和淳於越，同出齊國，而且關系也不淺。

　　歷史上，正是這胡毋敬和趙高、李斯等編寫大秦律法。除此之外，胡毋敬在未來大秦一統後，在書同文方面發揮了他的書法特長。正是他編寫小篆體，用以普及全國。

　　也難怪他的手長得那般修長，指節分明。

　　胡毋敬對幾位公子躬身道，“幾位公子，今日的課就先到這裡了。”

　　磐拍手叫好，拉著公子高道，“好啊，終於下學了，五哥我們去投壺吧。”

　　高眼帶笑意，溫聲道，“嗯。”

　　高:“那，大哥再會。”

　　扶蘇:“再會。”

　　目送幾個弟弟們離開，扶蘇也欲離開。

　　“早就聽聞長公子殿下年少聰穎，不過五歲，卻能將《詩經》全篇全部背誦下來，實乃非常之人。”

　　扶蘇心笑，又來一個馬屁精。

　　不過，他方才居然提到池子華，扶蘇記得池子華擔任太傅以前，曾是尚書令屬官，而太史令又在尚書令麾下，看來他們兩個早有交集。

　　扶蘇笑笑，隻道，“本公子還有事，先走一步。”

　　“長公子此次為救恩師，居然想到要請太后出面，實在是讓下官佩服。“

　　“胡毋敬，你未免話說的有些多了。”扶蘇擰著眉，不過十歲的兒郎，生起氣來，卻讓人心中生畏。

　　不過，胡毋敬並不在意，又道，“話不在多少，重要的是，主子聽了能開心。”

　　“你怎知我聽了你的話就一定開心呢。”

　　“敬，只是想告訴長公子，日後若是有長公子用的到的地方，但說無妨。下官一定竭力。”

　　他這是在向自己表忠心嗎。

　　奇葩……

　　我從未見過他，他為何要向自己說這些話。

　　何況區區太史令，本公子能有什麽用的到你的地方。

　　“看來，這宮裡，就連區區一個太史令，都不是簡單人物。 ”

　　“公子也並非簡單的十歲孩童啊。聽說內史騰一向和長公子交好，想必，韓太傅能活到現在，除了內史騰，也少不了公子暗中相助吧。最讓敬佩服的一點就是，公子算無遺策，關鍵時刻，居然想到了要請太后出面相助。”

　　這人到底什麽來歷。

　　若說先前胡毋敬提到趙太后，扶蘇隻覺得他想法太多，但是他卻提到了趙騰。

　　眼前這個清瘦如竹的男子，似乎已經知曉了趙高之死的全部，而且他話裡話外，矛頭直指自己。

　　一個太史令，怎麽可能得到組合出那麽多消息，除非，是他……

　　所以，胡毋敬，是新的羅網之主麽。

　　看著胡毋敬那張溫和平靜的面孔，扶蘇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人好生詭譎，他似乎能看透自己。

　　趙高的事情，應該變成一個秘密，畢竟那其中牽涉了很多人。韓非、趙高、趙騰、李斯、姚賈，這些人，哪一個，大秦都不應該失去。

　　“現下你說的這些，應該爛在土裡，埋在心裡。”

　　“下官遵命。”

　　這是又一個趙高的節奏嗎，只是趙高未必對自己說這些話。趙高野心之大，是奔著帝位去的，想當年他可是差點就稱了皇帝的，只是因為他是個宦官，百官不願理他，所以他才扶持子嬰為王。

　　目送扶蘇走遠，胡毋敬那張溫和乾淨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長公子，家師口中所說的新的變故，原來就是你啊。

　　那這秦國，自己也該真的盡一番力，不應該再躲在這尚書台寫字錄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