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皇統二年,三月十二,山東東路濟南府歷城縣四風閘鄉。
四風閘鄉離歷城縣治所有四十余裡,位於千佛山腳,玉符水畔。
村中有民五百余戶,良田千頃。
此地大部分人家姓辛,於宋景德年間由甘肅狄道遷入,世代守土為官。
千佛山頂,一名中年道人迎風而立,他身後站著一名十多歲的道童,道人時而望向天空,時而俯瞰著四風閘鄉和玉符河。
此時,天空雲層濃稠,其中似有閃電,若隱若現,一道黑影在雲中攪動,仿若驚龍困在其中。
天空電光忽閃,劈開厚厚的雲層,雲中那道黑影乘機衝破天際,接著傳來一聲雷鳴,響徹大地。
道童被初春的寒氣凍得瑟瑟發抖,現在又被雷聲嚇得差點魂不附體,於是忍不住向中年道人問到:“師父,您已站在此地兩個時辰了,到底是查看何物?”
只見中年道人負手踱步,沒有理會徒兒的埋怨,山風吹起他道袍的衣角飄飄,頭上的南華巾帶翩翩。
“師父……”道童又問。
道人抬手打斷了他的問話,輕聲吟到:“青兕厭勝江水頭,黑龍脫困玉符溝,立十昆季提天綱,赤縣複處盡神州。”
“哈哈哈……”隨即,中年道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徒兒,走,陪為師下山去!”中年道人隨即轉身對道童笑道。
“是,師父!”道童趕緊躬身答道。
……
辛讚今日笑逐顏開,孫輩又添一男丁,本房又有興旺之像,親自吩咐灶屋裡的廚子,加幾個菜,備些酒水,想著和兩個兒子好好喝一杯。
辛讚年過五旬,長子文鬱,歲近而立,精文墨,善騎射,膝下有一子喚做棄疾,虛歲有三。
次子文亮,二十有六,今日就是他娘子孫氏誕下一子。
辛讚是重和元年進士,曾在國子監,宿州任過職,靖康之難後,辛讚回鄉避險,再未出仕。
朝廷南渡之時,辛家族人眾多,未能隨往,還留在這淪陷之地。
幾年前,劉豫多次派人來訪,多是請辛讚出山,皆被拒。
而今,劉豫垮台,蔡松年於年前來辛家,說是敘舊,實為勸誡。
蔡松年是金國太師完顏宗弼的心腹,算是金國漢人新貴,與辛讚同年,此番前來之意,辛讚心知肚明。
雖以年事已高,身體抱恙為由搪塞過去,但辛讚明白,這是完顏宗弼之意,腳下早非宋土,辛家哪有安身之所!
月前,聽聞嶽飛被康王和秦檜合謀害死,本來燃起一絲光複故土希望的辛讚,更是絕了幻想。
愁雲滿布之時,新生兒給辛讚帶來一絲慰藉,也想借著此事飲酒買醉,消愁罷了。
府中養娘忙著上菜置酒,辛讚和兩個兒子均已落座,此時,家中宅老前來稟告,門外有兩名道人來訪,是否相見。
辛讚略一思忖,喚宅老將兩道人引到正廳相見,然後起身先去正廳相候。
自徽宗崇道起,民間又興起尊道禮佛之風,對方外之人自是不敢怠慢。
不多時,辛讚見一中年道人領著一道童步入正廳,兩人看起來風塵仆仆的。
中年道人長相普通,道袍有些舊。
辛讚連忙稽首見禮,中年道人回禮道:“辛員外,貧道師徒貿然前來,叨擾了!”
“仙長駕臨,柴門有慶,鄙人不勝榮幸,仙長請上座。”辛讚客氣的說道,並將中年道人引到正廳上首坐下,
那道童立於一旁。 中年道人也不客氣,自顧坐了下來,有院子端上七寶擂茶奉上,道人自是端著吃了起來,那道童也跟著中年道人,咕嘟咕嘟的大口喝下茶湯。
辛讚陪坐一旁,不動聲色的看著兩人。
“員外,你家這茶甚好!”中年道人吃了茶,讚道。
“仙長客氣了,不知仙長尊諱?”辛讚問到。
“貧道之名不足掛齒,今日前來是給員外道喜來的。”中年道人微笑說道。
辛讚心中微怒,這兩道士好生無禮,進來就大咧咧的坐下吃茶,道號名諱也不報來,倒像是來討乞,道喜?也好,即便是乞兒也是有口彩的,看他如何說罷。
見辛讚沒有回話,中年道人呵呵一笑,放下手中茶杯,用手抹了抹胡須,說到:“員外見笑了,貧道師徒趕了數千裡路,就是為了賀辛家添丁之喜。”
“哦?仙長如何得知我辛家添丁之事?”辛讚聽得道人說是遠道而來,專為賀喜辛家添丁,自是不信。
“哈哈哈……此事自不必說,我有物事送與員外兩位孫子,也算是貧道師徒謝過辛家的七寶擂茶了。”說罷中年道人站了起來,從隨身包袱裡取出兩個錦囊,遞到辛讚面前。
這兩個錦囊一個為青色,繡有一隻紅色犀牛,一個為黃色,繡有一條黑龍。
“這青色犀牛錦囊是送你長孫之物,黃色黑龍錦囊是你那剛出生的小孫子的,兩枚錦囊務必日日佩戴於身,萬不可打開,遺失,切記切記!”中年道人正色說道。
辛讚猶豫著接下兩個錦囊,打量了一番,正待細問,但見中年道人和道童已經走出廳門,只聽見道人的歌聲響起:
偶乘青帝出蓬萊,劍戟崢嶸遍九垓。
我在目前人不識,為留一笠莫沉埋。
……
辛讚追了出去,哪裡還有道人的身影!
這…是呂祖純陽子?辛讚心中震驚。
難以置信的辛讚又跑到大門外,一眼望出去,只有空蕩蕩的官道……
“父翁,您怎生出來了?”辛讚的大兒子辛文鬱見父親呆呆的站在宅門外,關心的問到。
“啊?無事,無事。”辛讚回過神來,又看了看手裡的錦囊,對辛文鬱說到:“大郎,剛才有道人來訪,送了這兩個錦囊給我,說是給兩個小孩兒的,招呼也沒打就走了,我追出來就沒了影兒。”
“好奇怪的道人,父翁,外面寒,您還是進去吧,酒菜快涼了。”辛文鬱見父親出門,只是瞧瞧送錦囊的道人,遂對辛讚說到。
父子倆回屋後,辛讚迫不及待的把兩個錦囊分別放在了兩個孫兒身上,這才放心的去和兒子們吃酒。
辛宅外的農田裡,農人們正在忙著種上春麥。
……
此時,金主完顏亶遣左宣徽使劉筈帶袞冕、圭寶、佩璲及玉冊至臨安城中,宣讀冊封文書,冊文稱:“皇帝若曰:谘爾宋康王趙構,俾爾越在江表,用勤我師旅,蓋十八年於茲。今爾願身列於藩輔。 今遣光祿大夫、左宣徽使劉筈持節冊命爾為帝,國號宋,世服臣職,永為屏翰。嗚呼!欽哉,其恭聽朕命!”
臨安城裡的趙官家終於有了一個“合法”的身份,以侄稱帝!
三月後,消息傳至四風閘鄉的辛家,辛讚帶著族中老小去祠堂,遙祭隴西先祖,眾人面北而泣,哭北方漢人衣冠不存,悲徽欽二宗身陷囹圄。
不到三歲的辛棄疾好奇的看著眾人,問辛文鬱:“父親,祖翁他們為何跪哭於地。”
“哭我祖宗之地失於蠻夷,衣冠之表陷於不義。”辛文鬱紅著眼睛,輕輕的摸摸了辛棄疾的頭說到。
辛棄疾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也學著大人們的樣子跪了下來,卻是哭不出來。
辛文鬱的話音剛落,辛文亮懷裡,尚在繈褓中的那個嬰兒也大聲的啼哭起來,那聲音大有蓋過他的祖翁和長輩之勢,順帶著尿濕了辛文亮的衣襟。
就在昨天,辛讚為這個剛滿了三個月的孫子取了個名字,辛無病。
複三月,完顏宗弼複以書信求商州及和尚原、方山原地,宋廷從之,以大散關為界。
次月,趙構封秦檜為魏國公,宋金和議成,宋廷乃大赦。
再三月,張俊罷樞密使,罷諸將兵權盡歸張俊。及和議定,諸將亦罷,而俊無去意,故秦檜令殿中侍禦史江邈論其罪,遂罷張俊為節度使,醴泉觀使,進封清河郡王、奉朝請。
至此,宋廷主戰之聲皆無。
臨安的朝廷戰戰兢兢的迎來了紹興十三年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