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上三竿朝霞飛鴻,王府上下發現一件驚人的事,王爺和王妃一個沒有露面安排一天的事項。
這是王府的罕見事例,一時間上下家仆不由得各種揣測,雖然礙於家法不敢傳流言,卻是三五成群各自親近的碎嘴過癮。
趙五闔府奔波,將家仆們呵斥大罵亂棍轟散,讓一眾殺才和賤婢該幹啥幹啥去。
家仆散盡後,趙五卻是喜色滿面,看樣子王爺這塊木頭總算開了竅。
往昔王爺無不是圍著經史典籍轉悠,放著王妃如花美眷視而不見。
幾本破書哪裡及得上王妃一根手指頭,現在好了,王爺夫妻膩歪一夜以致耽誤了晨課。
誤得好啊,王爺舍得辜負光陰折騰王妃,總比折騰咱們老家人強啊,興許還能一舉解決王府子嗣不旺的問題。
“……五爺,裴公子求見!”
趙五神思不屬之時,家仆通報裴行儉在王府大門外求見王爺。
“喲,這位小爺可不敢怠慢,愣著幹啥,還不趕緊迎進府來伺候著?
不,我親去迎來!”趙五一拍腦袋趕緊快步迎客去。
“哎喲五爺您可悠著些兒,王爺不是下令閉門謝客嗎?
這兩天咱們可是擋了好幾波貴客,便是那些有名望的家主也踏不進王府大門一步,區區一個裴行儉如何能為他破例?”
家仆不解。
趙五停下腳步正色道:“蠢貨!
裴公子乃是王爺親傳子弟,陛下和一乾重臣掌眼,親自見證了他和王爺一場師徒名份大戰。
日後拜師之日陛下會親自主掌大禮,凌煙閣二十四臣活著的幾乎都會前來恭賀。
這樣的人物,哪裡是咱們能夠輕慢的?”
……
裴行儉在趙五的親迎下,一路通幽徑,穿小橋,過流水,直入李泰書房,而後身姿筆直跪坐等候李泰這個不靠譜的師尊。
……
內院臥房之中,雕花牙床一片狼藉,默默訴說著主人的一夜癲狂。
閻婉早早已經醒來,她本要如尋常一般立即起床操持府務,奈何天殺的胖子昨日發了瘋,將她一宿好好折騰總也不夠。
這會兒她腿腳酸軟使不得力,只能蜷在夫君懷裡,聽他說一些荒唐親昵的體己話。
又是小半個時辰膩歪,閻婉總算恢復了幾分氣力,她嬌羞地再不顧李泰強挽,拚著又挨上李泰兩記抽殺,喚過侍女穿戴著衣。
這該死的封建糟粕,李泰昨日拒絕了侍女伺候主子行房的荒唐,今兒卻是不好再行趕走侍女。
昨夜死胖子小牛犢子般橫衝直撞勇猛無敵,現在竟被兩個小侍女逼得一臉悵然,閻婉不由捂唇嬌笑道:“也不是頭一回了,怎就轉了性子?”
李泰歎道:“讓你個小妖精折騰一夜,為夫醍醐灌頂覺今是而昨非啊,要不你再給我些靈感?”
閻婉啐他一口不再招惹他,她是真怕了龍虎之身的胖子,嗔道:“本事不見長,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讓你折騰得死去活來今兒倒是反咬一口,良心都讓狗吃了?”
“唔,我的良心不在了老婆你的不是還完好無損嗎,莫非也不在了?
過來些,讓你老公我摸著良心說話!”
“又說渾話,不許老公老婆的叫怪難聽的,長安城可沒有這般稱呼……
……死開,可不敢再耽擱了,沒得讓欣兒和明達羞臊死!”
二人嬉鬧一番,閻婉語氣一如往常的潑辣,柔媚的眼波宛若要盈出水來,
再沒有喊打喊殺。 李泰欣慰地笑了,小樣兒,就不信胖哥哥治不了你。
事實證明如何彪悍的女人只要男人夠強悍,照樣能收拾得服服帖帖,從今天開始,胖哥哥總算徹底夫綱大振。
閻婉穿戴並妝飾停當後,李泰也緊跟著起了床。
減肥大計啊,可不敢耽擱了,一米八七左右的個頭,只要能夠減肥成功,著一身長袍峨冠博帶往朱雀大街一站,誰人敢不誇讚一句玉樹臨風!
夫妻二人走出內院,早已等候多時的趙五趕緊上前問安。
“王爺,裴公子今兒天見亮便上門求見,因他身份貴重乃是王爺入門牆的弟子,仆萬不敢讓他吃閉門羹,這會兒在王爺書房候著呢。”
見禮完後,趙五一息功夫也不敢耽擱,趕緊將裴行儉來訪之事報上。
“來得正好,興許今日能趕上好戲呢……”
裴行儉來得正是時候,這貨前世平定西域後突厥阿史那都支一戰,其不戰而屈人之兵,外交手段同樣不弱於打仗的本事,足以相商並托付大事。
昨日閻婉無意驚醒他以後,李泰危機感大增,一些按部就班謀劃的事項必須大乾快上。
……
“守約來了,呵呵,你喜歡這兩句殘詩?
這可不是你君子如玉之風啊。”
李泰推門而入驚醒了看著牆上手書的裴行儉,他定定盯著李泰手書的兩行瘦金體殘詩入神,聽得李泰的聲音趕緊轉身正禮參拜。
裴行儉今日頭戴一領黑色襆頭,身穿一襲白色絲邊翻領錦袍胡服,腰系一寸細柳革帶,革帶掛蔽膝系碧玉,足蹬一雙長筒黑靴。
他原本英朗非凡,今日胡服勁裝來見,愈發襯得英姿勃勃風流如畫中仙。
這是正式定下師徒名份後,裴行儉第一次拜見李泰。
他面容端肅不敢絲毫大意,伸出左手叉壓右手,袖不露腕舉手齊額,長身而揖彎腰躬身小於九十度,如是者三,而後垂手恭立朗聲道:“守約見過師尊!”
這一套正禮便是弟子對師父的大禮參拜,二人雖然正式大禮未成,不過私下已然師徒相對。
李泰滿意地打量著新出爐的弟子點了點頭,拍了拍裴行儉肩膀笑道:“哈哈不錯,今兒這一身行頭挺襯你的,沒有辱沒你師父我的名頭。”
裴行儉……
李泰遲睡不起,此時不曾用膳亦未梳洗,一頭長發披散睡眼惺忪,隨意披著一領皮裘,踩著木屐“誇”“誇”“誇”就晃悠來了。
這哪是大唐的親王做派,說他是長安遊俠兒倒是十足相仿。
見到李泰灑脫不羈,甚至在貴人眼中堪稱邋遢的做派,裴行儉卻是心頭暖意叢生。
師尊這是沒有拿他做外人,足以說明在李泰心中對他這個弟子是真有愛護之情的。
師徒二人一個風流倜儻,一個灑脫不羈,偏生成了一對天下最知名的師徒,命運便是如此神妙。
“回師尊的話,守約既看詩也看書。”裴行儉目光欽羨地看著兩句詩,由衷讚道。
“哦?
你也喜歡瘦金體?”李泰笑問。
瘦金體是他蜚聲大唐高門的獨門絕技,裴行儉能夠真心喜歡,他自然不吝相授。
裴行儉點頭道:“那是自然,我與師尊一場緣分便是因這瘦金體而起,弟子記憶猶新啊。”
“這事兒簡單,你要喜歡得空授你便是。
不過這兩句詩……似乎不是你之所好才對,因何這般沉迷?”李泰轉而問起兩句殘詩。
裴行儉搖了搖頭,又輕聲吟誦道:“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
師尊這兩句詩好大的氣魄,好滄桑的心志。
這可與您如日中天紅塵笑傲,幾如春風得意之勢不符啊。”
李泰沉默了,良久方道:“你感覺這很矛盾?”
裴行儉點頭道:“不錯,師尊如今已是秦王,日後混一宇內揚威塞外沙漠自是應有之義。
丈夫未必是雄主,雄主何曾不丈夫!”
李泰不置可否,他指著書房,然後淡然道:“看一看這四周,說一說你的感想。”
裴行儉目光隨他手指所引掃過房內,書房不大,長不過兩丈寬僅一丈五尺,書房內僅設一案、一榻、一席。
書案上端放一方古硯,一方青石鎮紙,一支斑竹筆筒,左首案角立著一支青銅鶴嘴香爐,右首放著一遝宣紙。
除此之外環視書房別無他物,無名家字畫,無書架亦無藏書!
若非親眼所見,無人能信如此簡潔甚至簡陋的書房,竟會是貴不可言的秦王書齋。
唯一特別之處就在書案後突兀地矗立著一副刀架,其上安然端放著一把長達四尺六寸的橫刀。
“師尊書房真魏晉名士之風,全無半分塵俗之氣,見之令人心曠氣折,不過……
書房之中安放橫刀,這……恐怕是長安獨一份。”裴行儉不便置喙,只能委婉得“誇讚”。
“你想說不倫不類對吧?”
李泰笑道:“沒錯,‘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這是匹夫之志。
偏偏我又是大唐的王爺,明日便是我遷封秦王的日子,這就是矛盾之處。
我的志向的確如同我的書房一般不倫不類,我想要做一個活得逍遙由心無憂無慮的快活王,最大的志願是紅塵一世不負如來不負卿,做一大丈夫足矣。
可現實……
你也看到了,身在皇家,身為嫡子,許多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如逆水行舟,不進……則死!”
說道後來李泰語氣逐漸沉重,他歉然地看著裴行儉道:“難為你了,現在你我禍福與共生死一體,有些話我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能透露,唯有與你卻可敞露心懷無所禁忌。
我問你,現在你可有後悔?”
如今裴行儉是他入門牆的嫡傳弟子,二人的利益捆綁遠比長孫無忌、程咬金之流更加牢不可分。
說句喪氣的話,如果李泰將來有個三長兩短,附庸他的高門勢力頂多葬送政治生命,而裴行儉一定會性命不保。
裴行儉苦笑道:“師尊要聽實話?”
“少廢話,法不傳六耳,你想說啥就說啥,罵我都行。”李泰饒過案幾在榻上盤膝坐下。
裴行儉亦步亦趨跟著他,在他身側席跪而坐,正色道:“師尊容稟,當日不知天高地厚爭一時意氣,口快之余定下與師尊師徒之爭。
直至師尊一刀斷鬥牛守約甘心服輸之時,心裡頭不過將此當做願賭服輸的一場賭賽。
而後大局已定,回頭聽得族叔說起師尊提出地緣政治學,至此守約已然歎服。
昨日師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高句麗、靺鞨、室韋操弄與股掌之間,如此大才,長安又有幾人能得如此?
高句麗、粟末靺鞨、契丹的壯麗河山,論到底卻是我漢家故土,自公孫氏亡後便淪落異族之手,至今已然四百年!
如今大唐兵鋒銳盛天下莫能當,似乎一戰而下遼東是順理成章之事,不過以守約觀之,高句麗並非如此不堪。
若是以尋常之法重走前隋的老路子,即便大唐兵多將廣陛下神武,也不能保證不會重蹈覆轍。
師尊昨日以縱橫術削高句麗羽翼,遠交室韋、近伐靺鞨、威逼高句麗,如此別出蹊徑,倒是讓征遼之戰成算大增。
師尊問我後不後悔,莫如問一問自己有沒有信心將踏出的步子邁整齊,只要師尊不半途而廢,守約必定九死無悔百死相隨!“
李泰點頭道:“說得好,知你是個志趣高潔的,地緣政治學也好,收復故土經營遼東也罷,這些事都是要毫無後顧之憂才能做成。
要做成這些事,我遷封秦王之後若能更進一步自然萬事大吉,若是事有不逮變生肘腋,免不了落得身死道消。
非我自誇,若是到得那時,不論承乾也好雉奴也罷,誰都無力也無心繼續我的布局,以堅定不拔之志將遼東徹底經營成長城內土。”
裴行儉大驚失色道:“師尊這話……
何以至此啊,您是說……”
李泰長歎道:“放心大膽的說,現在你我是一條繩上串著的螞蚱,無論禍福榮辱,便是跑不得我也少不得你。
後悔了吧?
後悔也晚了!”
裴行儉面色陰晴不定,半晌方才壓低喉嚨輕聲幾不可聞道:“師尊的意思是陛下不可測,還是太子那邊仍有反覆?
這……這也未免太過匪夷所思,陛下若當真心存不可測之志,為何又要將太子發落太廟?
再說了,前前後後師尊已經用諸般手段證明您才是東宮的不二人選,陛下聖明英睿,斷不會以大唐江山為兒戲才對。”
“帝王心海底針,父皇的考量我不能完全看透,我只知道這事兒沒有表面那麽簡單。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與父皇定下了三年平遼之約。
呵呵,三年平遼啊,父皇二話不說就滿口應了!
還有,玄武門的血跡幹了這才幾年,父皇明日將我遷為秦王,將關隴、山東兩系人馬看似一股腦全塞給我,以父皇的英明,他難道就不怕承乾狗急跳牆,再來一個玄武門弄得朝野上下灰頭土臉?
這事兒你就不奇怪嗎?”
李泰閉上眼娓娓道來,裴行儉已是面色煞白,李泰毫無保留地將皇家密辛坦誠相告,他感動之余卻是渾身冰涼,感覺掉下了無底深淵。
今日之前他跟所有人的看法一致,覺得李泰大勢已成,遷封秦王以後必定順理成章入主東宮。
今日李泰一番言語,卻是道破自己師徒二人的處境如履薄冰,幾乎到了身死道消朝不保夕之地。
這個彎轉得太快,饒是他聰穎過人,也一時腦子混亂接受不能。
他遲疑道:“師尊的意思……
莫非陛下別有安排,抑或太子那邊留有後手,足以對師尊發動致命一擊?”
李泰凝重道:“我也是昨日無意受你師母啟發多想了一些……”
說罷他將昨日事由和自己的頓悟一一道來毫無保留,裴行儉聽完後眉頭皺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字,遲疑道:“既是如此,師尊何不將此事與趙國公和盧國公,抑或杜長史相商?”
李泰嗤笑道:“不是我信不過他們,而是此事不過我一人之猜想,先且不論他們信或者不信,就他們的身份而言,此事著實不便與其相商。
舅舅是關隴系的頭面人物,他不過迫於形勢和利益親近與我。
盧國公雖然與我親近,不過他是山東巨頭,山東人馬與東宮攪合十多年,有些事不是一夕之間就能切割。
至於杜長史,呵呵,杜家人貫會騎牆長安皆知。
我魏王府有個杜楚客鞍前馬後,東宮卻有一個杜荷為承乾肝腦塗地,你說,我要如何信他?
至於韋家,韋挺、韋待價父子倒是信得過,不過他們在長安這個大染缸廝混日久根深蒂固,一旦事泄則萬事皆休。
遺愛、令武這班老兄弟個個都能托付,奈何個個皆有家族羈絆。
若是能夠坦然告知天下之事,自然可以放心托付他們。
不過今日咱們師徒所論之事,偏偏隻言片語不能傳入六耳。
你我師徒雖然相交日短,但如今唯有你在長安既無家族羈絆,且你我休戚與共生死相依,掰著手指頭數來數去,為師只能與你相商大事!”
裴行儉性子沉穩,不論治軍還是治政無不能力拔尖號稱儒將之雄。
饒是如此,他也讓李泰一句“大事”震得神色肅然拱手道:“守約願聽師尊教誨!“
李泰擺手道:“談不上什麽教誨, 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太過拘束放不開。
我是這麽想的,從太子那日出動暗衛刺殺與我來看,東宮掌握的暗處力量必定龐大無匹。
父皇已經讓百騎司清肅了東宮六率,從今往後太子若要行不可說之事,只能以我們未知的暗處力量發動。
如此咱們必須有個計較,目前我府上能夠切實掌握的人手不過是幾十個家將而已,真到了那一天,就憑這些人手咱們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咱們一定得打造一把自己的快刀!”
裴行儉不解道:“守約願為師尊效死,可此事陛下那邊必定不能通過。
若要效法太子,師尊要麽如東宮一般,建立東宮六率這樣一支名正言順的力量。
除此只能暗蓄死士擴張爪牙,可如此一來即使千般小心,陛下也必然得到消息。
一旦消息泄露,太子就能抓住師尊把柄發動致命反攻。
我實在想不到有何萬全之策……”
李泰淡然一笑道:“這個問題確實棘手,不過並非無解!”
“哦?
既是如此,還望師尊教我!”裴行儉眼前一亮,傾身請教李泰。
李泰眼中寒芒爆閃,面上雲淡風輕道:“不要忘了,咱們握著外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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