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堂便殿內，十來名豎人四面侍立，呼揭奴侯提和步堆正坐在殿中側位，旁若無人地大聲笑談，待見拓拔燾和崔浩一前一後進來，便一齊起身見禮。

　　呼揭奴侯提頭戴尖頂突騎帽，帽簷下露出一圈披散的頭髮扎成許多小辮，左右轉頭說話時，那一圈小辮子就隨之擺動，露出右耳垂一個大大的金耳環。

　　其膚色黝黑，臉上兩團高原遊牧民常見的風吹紅暈，寬廣額頭下是一張大臉盤，短而濃重的雙眉下，深陷的眼窩內，眼睛如刀子割了個小口般細長，鼻尖卻高挺微勾，嘴唇肥厚，典型的匈奴人相貌。

　　“小王拜見大魏皇帝陛下，非常感激替小國達成這次的轉手互市。”

　　呼揭奴侯提以右手貼胸微微躬身，行了一個匈奴人的禮節，其實在開國之前，北魏鮮卑人也是如此行禮，但開國之後尚漢俗，此禮只在部族中仍然盛行。

　　拓拔燾側過臉看了步堆一眼，微微頜首示意，向崔浩揮了揮手，直往裡側虎紋屏風前方榻上就坐，這才伸手微抬，問道:“呼揭小王子，你打算何日遣副使攜帶貨物歸國?可需派兵護送?”

　　“小王來見，正要向陛下提起此事，這批貨物所得不易，若過夏境經統萬城，多半會被強買走一批，因此小王打算出懷朔鎮繞過夏境，越過狼山大漠直往居延海，沿弱水南下過敦煌，如此可保貨物不失，有兩千鐵騎護送，當不至被馬賊所劫。”

　　“甚好！朕希望入秋後，貴國能依約打擊柔然別部的突厥人！”拓拔燾微笑，又問:“前日朕看了小王子所上《西域萬國圖》還是太過潦草，不但疆域界限模糊，城鎮亦標注甚少，卻不知貴國之西，還有哪些強國，兵勢如何?文教如何?”

　　“啊?這……”呼揭奴侯提想了想，小心冀冀地回道:“悅般西南，有另一支北匈奴殘部丘林氏，當年因與呼衍氏關系不睦南遷，後與貴霜遺族形成邦國聯盟，河中人稱他們為匈尼特人，亦有控弦十萬，在其之南有阿夫裡格王朝，皆與我國關系還算友好，但文教難與大魏相比，因西南有強國薩珊王朝，更西面則有匈人所建汗國，此兩者皆是我國強敵。”

　　“也罷！容後小王子再與我朝東郡公多多交往。”拓拔燾聽得不甚滿意，但也知邦國大事，對方故意有所隱瞞，便也不再追問，而是看向步堆，問:“步堆將軍！聽聞南朝今年春又生巨變，劉義符東並建康，不但東西一體，且軍政多有改製，可有此事?”

　　“正是……正是！”步堆並無甚漢文造詣，僅粗識漢字而已，見問有些眼神躲閃，慌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卷文書，兩手高高舉起，口裡回道:“臣這裡有胡仆射托臣轉遞的奏書一封，昨日回京忙著交卸貨物，未及時呈遞。”

　　拓拔燾意味深長地看了步堆一眼，待隨侍豎人上前接過轉遞上來，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便放在一旁，並抬手示意。呼揭奴侯提與步堆會意，忙識趣地起身告退。

　　待兩人退出便殿，拓拔燾才拿起文書展開看了一遍，頓時有些動容，命豎人轉給崔浩，一時默然無語。

　　片刻後，崔浩卷起文書交還，有些驚歎道:“果真是禍福相依啊，南朝歷經此變，中外軍力倍增，州郡改製去繁從簡，若再給他們幾年時間，厘清戶數人口，則必然賦稅增長，國力加強，那時可又是勁敵啊！”

　　“中樞朝官，我朝自有制度，但州郡設置，是否可以仿其製加以重劃呢?”拓拔燾一臉若有所思之色，試探著問。

　　北魏州郡，不但州的設置小，甚至有的一州不過三兩郡，且一郡多隻一兩縣，這主要是推行了兩套制度，對漢人豪族大戶仍以其塢堡自治，往往幾家大族，幾座塢堡為一縣，並往縣中遷置雜胡部族，用以製衡監管，對門閥豪族是放養式的。

　　漢人塢堡行宗主督護製，由其分管家族口數與佃戶，遷移安置的胡人部族則仍按部族統治的模式管理，實際上也比較分散獨立，統屬關系主要體現在納稅，說到底北魏的制度是一個大部族聯盟發展來的。

　　北魏共分三個時代，從拓拔力微到拓拔什冀鞬時，早期的官製十分精糙，最高層為三卿，下設內侍諸官，但實際都聽命於皇帝，下轄的各部大人則送質子為衛隊。

　　拓跋珪稱帝到拓拔燾三代是一個時代，最初以國姓九十九劃分為七，什麽長兄次弟，其次各部之間都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就是把一鍋大雜燴劃分為七鍋進行分化，加拓拔本部、別部，共設八部大人，也稱八部大夫、八公。

　　即太師、太傅、太保三師，加二大即大司馬、大將軍，加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合起來並稱八公，也就是八大部族主形成集體宰相和垂直對應的部族大酋。

　　至拓拔嗣時收附的草原胡族越來越多，不得不升級官製，又在八公下分設六部大人，為左三輔、右三弼，另加三都大官作為特設的司法官，即內都大官、中都大官、外都大官。

　　但此時官製仍不成熟， 國事大權仍在八公手裡，皇帝欲行大事必須取得八公的一致表決，否則就是皇帝獨自玩單機，八大部才是北魏根本。

　　直到孝文帝改革全面漢化，制度才完善起來，但也因改製拋下八大部而分崩離析，這一改革成果為北齊所繼承，最終敗給了宇文泰，門閥制度也因而持續到隋唐。

　　但很顯然，南朝所行制度是不利於門閥豪族的，拓拔燾這一問，其實就是在對宗主督護製發出試探，但崔浩卻斷然否定。

　　“陛下萬不可有此想，南朝之製得以推行，全在於劉義符反擊成功，暫時不過是撤州並郡，整體上不傷及宗族利益，若再進一步必然阻力巨大，釀生變亂亦有可能，我朝步步為營，以先帝遺下之策循序漸進即可，不必重劃州郡。”

　　拓拔燾微歎一聲，以他帝王的位置高屋建翎，豈能看不出崔浩的私心，但他也沒啥辦法，可這個念頭一起，卻悄然在他心裡生根，他一時也恍然不覺。

　　次日的乾元殿早朝，拓拔燾即下詔於六月中駕幸雲中盛樂(即和林格爾)，大會八部田獵，以司徒、北平王長孫嵩，平陽王長孫翰、宜城王奚斤、中山王元纂、常山王元素、高陽公安同、丹陽王叔孫建、長樂王嵇敬等八公率兵隨駕同行。

　　這事於八大部族有利，自是毫無懸念地通過，北魏朝廷隨之開始籌備西巡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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