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
一盞油燈如豆。
除了一盞燈火微微的油燈和擺在油燈之後的橙色舊蒲團之外,這間靜悄悄的房間裡再無其他陳設家具,不免顯得有些空落,令人不自覺就把目光投射那個正在蒲團上打坐,瞧身形約莫有一尺來高的主人身上。
只見一隻背部四肢與頭頂毛色皆赤紅,唯獨肚腹之處卻露出一片白毛的紅毛狐狸正盤腿倨坐,一雙肉呼呼,形狀宛如五瓣梅花般腳掌一左一右得抵在大腿內側。
此刻這條狐狸背挺肩抬雙目微闔,這口鼻間還欷欷歔歔得發出一陣陣悠長的呼吸聲,似乎是在通過這種有如人類一般盤腿打坐方式來修習某種頗有來頭的靜功。
就在這時,一滴晶晶亮亮的液體從這隻狐狸臉上那張微微張開的寬嘴巴一側緩緩得流了下來。
原來竟是一滴口水?
只見這滴口水隨著那隻火紅狐狸的呼吸,在嘴角邊滑滑停停,終於艱難得翻越過下巴的邊緣,拖出一道長長的細線,“嘀嗒”一聲,落在用紅色方磚鋪成的地面上。
突然,靜室的另一端傳來“吱呀”一聲,緊接著一陣突兀的勁風“嗖”得一下刮進了這間原本密不透風的靜室之中,使得那盞油燈上的燈火立即“剝剝啄啄”得跳動了起來。
等到燈火再度恢復平靜,就見一隻毛色與先前那隻狐狸一般火紅,只是身形略微高出前者幾寸的紅毛狐狸正依靠兩條後腿像人一般立起來,抿著嘴唇,這臉上表情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打量著面前那隻正在打坐的狐狸。
約莫又等了十來個呼吸的功夫,那個後進來的狐狸終於失去了繼續等下去的耐心,伸出左前腿,在身前狐狸的頭頂囟門之處輕輕一按:“胡(狐)三,胡三?……醒醒!”
“啊……哈欠!是誰啊?沒來由得擾人清夢……爹?怎麽是你?哎呦!”
隨著那一聲“爹”字脫口,那個站立著的狐狸頓時就在自己向前遞出的前爪上加了幾分力道,立時按得對面的小狐狸“哎呦哎呦”得叫起痛來。
“胡三!為父且問汝,我雲來峰赤煙洞的靜修室可是讓人呼呼大睡的所在麽?汝為何在此躲懶!”
耳聽父親那幾句慍怒之氣十足的叱喝,小狐狸頓時咕噔一下往喉嚨裡咽了一口冷涎,硬撐著開口分辨道:“孩兒,孩兒並不曾躲懶,方才,方才孩兒正在潛心靜聽周公講《易》!”
眼見小狐狸被自己抓到偷懶睡覺,仍在目光閃爍得強項狡辯,老狐狸怒極反笑:“竟是在聽周公講《易》?那好,為父且考考汝,這《離卦.二陰》一象中,‘黃離,元吉’句做何解?”
“這個……”
“那‘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有大耄之嗟’呢?”
“那個……哎呦!”
“什麽‘這個那個’!汝分明是在躲懶偷睡,真當吾不知嗎?”那老狐狸是越說越氣,說著說著就在前爪之上猛一加力,頓時按得小狐狸雙手抱頭,大聲哭嚎起來。
看見兒子抱著頭頂縮在一邊大聲呼痛,老狐狸似是有些後悔自己方才出手太重,連忙將一直按在兒子囟門處的腳掌縮回。
看著兒子眼角垂淚的樣子,老狐狸抿著嘴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長歎一聲,換上一副溫情許多的口氣,苦口婆心得開口解勸道:“胡三,汝莫要怪為父心狠。須知我胡家素來以武立家,凡事隻論本領,不看出身親疏,這後人如想在人前出人頭地,少了出馬降妖的本事是決計不成的。
” 看見兒子面容沉肅得連連點頭,老狐狸心情稍緩,先是讚許得將頭一點,便繼續開口道:“汝雖在這次五仙大比上摘取探花之位,終是未能佔得鼇頭,如想以這個成績繼任為父赤煙洞族長之位總是有些牽強,屆時少不得有人來為父處進言,讓為父另立賢才。”
聞聽父親提起繼承族長之位一事,小狐狸頓時將頭壓得更低,顯露出頸後那一叢紅嘟嘟軟蓬蓬的裘毛:“孩兒不肖,此番在五仙大比之上未能拔得頭籌,真是愧對爹爹您多年來的教導與信任,孩兒……”
那小狐狸正如頑童背書似得說到一半,老狐狸就苦笑著一抬前爪,攔住了小狐狸的話頭:“行了,莫要在為父面前背書了。汝從小至今,這套說詞在為父面前,背了沒有千次也有百回。”
說到這裡,老狐狸又狠狠瞪了正捂嘴竊笑的小狐狸一眼:“就算未能拔得頭籌,那又如何?常言道‘讀萬卷書不若行萬裡路’,為父當年也未曾在五仙大比上奪得魁首,等去人世間一番歷練之後,回來不是照樣從汝祖手中接過這族長之位?”
“咦,聽爹爹您的意思,莫不是孩兒也可以像爹爹您當年那樣出門行走歷練一番?”
“卻不是怎地?按照咱們五仙家的規矩,但凡後人能夠通過自家長輩的考驗,進而在五仙大比上博取一個名次,這人既有機會獨自前往人世間見識歷練一番,這也是三兒你應得的獎勵。”
“好耶!”
見到對面小狐狸在聽到自己可以獨自前往人世的消息後樂得一蹦三尺高,老狐狸先是‘嘿嘿’一聲冷笑,接著就給小狐狸兜頭潑下一盆冷水:“汝先莫要心喜,為父既然點頭答應放三兒你出門歷練,就絕不會食言。不過為父也把醜話說在頭裡,眼下咱家吃穿用度可是有些緊張,就連那些外出走馬吃供的出馬仙身上也壓著擔子,所以汝這趟出門歷練切不可空手而回,必須帶點珍奇之物回來交差,不然將來為父在族中老少面前就無法交代,這點汝可記下了?”
一聽父親說自己這趟外出歷練居然還有背上搜尋寶物回家的差事,小狐狸頓時將嘴一撇,脖一梗,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隻字片語,末了只在鼻中恨恨得哼了一聲,算是捏著鼻子接下了這個差事。
見到小狐狸那副氣哼哼的樣子,老狐狸先是板著臉一抬前爪,朝兒子胸前丟過一件雞蛋大小,紅彤彤圓溜溜的物事,接著就像惡作劇得逞般嘿嘿奸笑了起來:“汝也莫要繼續在那邊喬甚模樣了,這件下品火靈石還是為父當初外出歷練時所得。當年為父外出之時頗有所獲,在應付完家中的派差後居然還有富余,於是就將這塊靈石一直藏在手中了。 ”
見兒子一臉驚喜得查看把玩手中的靈石,老狐狸臉上志得之色更甚:“汝此次外出歷練,切記要將這塊靈石時刻帶在身邊,一來可以應急防身,二來也能幫汝頂個萬一,免得汝異日空手而歸時,為父這面上須不好看。”
老狐狸自顧自的得意了半晌,猛然間抬爪一拍腦門:“險些忘了,汝此去切記要多在人世間行走歷練,尤其記得與那些懂得《周易》之術的人類交往接近,如能從中獲取《易》緣,對汝日後修行之路大有裨益,汝可記得了?”
“謝謝爹爹提點,孩兒理會的。”
待俯身作揖恭敬得送走了老狐之後,那個被喚作胡三的年輕狐仙頓時就恢復之前那副憊懶模樣,轉身四仰八叉得躺倒在蒲團之上:“在眼角抹薑末裝淚這招真是好用,居然連爹爹也都瞞過了……一個族長位子,哪個稀罕?誰人願要這勞什子,自家將去便是。”
只見胡三他一雙黑溜溜的眼珠骨碌碌一轉:“眼下倒是該好好想想,三爺我這趟該去哪裡遊玩呢?《易》緣,《易》緣,這究竟是個什麽東東?”
小狐狸抓耳撓腮得想了半天,突然用左爪一拍自己的腦瓜:“對了,既然是出門找懂《易》的人,那就先去易州左近轉轉唄?”
終於找到應對之法的小狐狸頓時樂得在蒲團之上打起了滾,末了還賊兮兮得用右爪拍了左爪一下:“爹爹打頭也就算了,怎麽你動不動也打我頭呢?再在這樣打下去,胡三我會變傻的!”
(注,易州,古縣名,隋開皇元年始置,治所在今河北易縣)